楔子:
华盛顿,白宫西厢;PM 5:00,3月10日
三月的华盛顿一片凄风惨雨。连续数天见不到太阳,这城市仿佛被雨水泡起了皱,显得蔫巴巴的。想到下午就能离开这城市,明天就可以在百慕达群岛享受那里的阳光和沙滩,森姆·博恩就觉得颇为畅快。这种快意和当初在“乔治·维尼”做成一笔百万美元的生意时的快乐不同。说实话,在成为总统的幕僚之前,他从未想过会为一个假期感天谢地。哪怕在那家收费高昂的,以处理繁杂的公司法律事务著称的事务所里工作时都没有。不管怎么样,假期就在眼前,没有人能让他放弃百慕达腥咸的海风,插着小伞的热带饮料。任何人,任何事情,任何突发事件都不能,森姆向自己保证。可是想到自从成为白宫的公共事务专员后,曾有多少次因为突发事件而放弃假期,就不免有一点信心不足。
“嘿,森姆。”凯文·弗德里克带着那种乐天派特有的笑容出现在办公室门前,手中端着一杯咖啡,尽管看上去有点睡眠不足,却仍显得精神振奋。
“跟那些吝啬鬼们的谈判取得了什么进展吗?”森姆合上笔记本,靠在椅子上。白宫正就一个向部分非洲国家提供援助的计划和国会展开磋商。而凯文作为副幕僚总长,已经和那些议员们谈判了整整一个星期。持续五天的相互扯皮,讨价还价。天哪。在参加过一次类似的谈判后,森姆就清楚地认识到这世界上有些工作是自己永远都无法擅长的。并且对凯文·弗德里克——自己从高中到大学时代的好友产生了某种全新的敬佩之情。
“那些议员们大概忙着赶回自己在新泽西乡下的别墅钓鱼。所以不想跟我们继续纠缠下去。只要我摆出一幅白宫很愿意请他们在华盛顿过周末的样子!啊哈!他们就突然发现向第三世界国家提供援助,对于维护我们的国际形象来说具有多么重大的意义。你知道吗?我打算向布鲁克提议把类似的谈判都安排在周末。”
“你真的提议了吗?”森姆问道。
“没有。”凯文露出一幅无可奈何的样子,“我说我打算来着。或许我该写封邮件什么的,不过,你知道,布鲁克大概不会喜欢把时间浪费在阅读类似的邮件上。哪怕只是一个短短的邮件。”
“那倒是真的。”森姆耸了耸肩膀。众所周知,白宫的幕僚总长,总统的好友布鲁克·霍夫曼是一个实干派。两任内阁成员,一任国会议长,,聪明、大胆、精力充沛、脚踏实地,深谙华盛顿的种种规则和习惯,和几乎所有民主党议员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并得到大多数共和党议员的尊敬。没人可以想象上帝怎么能把所有这些优点集中在一个人身上。不,甚至总统,或者多数党领袖都不行,只有布鲁克·霍夫曼,这名连他的敌人都不得不佩服的民主党干将配得到这一殊荣。
“不说这个,你的行李收拾好了吗?”
“我的行李收拾好了吗?”森姆对朋友眨了眨眼睛,然后抬起了脚。那是一双鹿皮的旅游鞋——和他上身的西装领带,办公室里的红木家具羊毛地毯格格不入,“我不想再停留一秒钟。啊,百慕大的阳光和沙滩。我来了。”
“真是个幸运儿。你知道吗?在会议室里和那些国会山的混蛋们坐了整整一个星期,让我根本忘记了这世界上还有一种叫做私人事务的东西。我竟然忘记了给自己的假期安排点节目。所以,当你在被穿着比基尼泳装,皮肤晒成小麦色的美女们包围着的时候,我窝在公寓里看电视吃PIZZA当沙发土豆。想着这个吧。要记住这个国家是因为我而不是你才得以继续存在的。”凯文露出一幅愤愤不平的样子挥舞着手中已经空空如也的咖啡杯,嘴角却带着和那愤怒不相符的笑意。
“好的,当我在和比基尼美女调情的时候,我会向她们描述你在沙发上发霉的样子。对了,罗拉呢?”
“我不知道,三十分钟前开的新闻发布会,给那些记者们一顿鞭子再给他们上绷带需要大约,嗯,”凯文抬起手腕,“三十分钟。”
“嘿,小伙子们。你们在说什么呢?”从走廊末端传来罗拉的喊声,这名白宫的新闻发言人现年四十五岁,尽管不再年轻却仍然美丽动人。如果说有些魅力时光能夺走而有些不能,那么罗拉则显然拥有所有时光不能夺走的魅力。作为白宫近二十年来唯一的女性新闻发言人,罗拉用她的魅力和机智击败了所有那些豺狼般的记者,证明了她完全胜任这个职位。并且,仍然在新闻界保持着良好的形象。眼下,这名女性正用她特有的那种优雅而迅捷的步伐穿过走廊向他们走来。
“我们在谈论这个周末……”
根本没有在意同伴们的回答,罗拉自顾自的抱怨道:“我刚刚在新闻发布会上宣布了白宫的提议,三个非洲国家应得到总额十亿美元的援助,可是你知道那些记者们在追问我什么吗?他们想知道这个周末招待法国大使的白宫晚宴上,总统夫人将会穿什么衣服。你们在说什么呢?”
“我们在谈论这个周末,你有什么计划吗?”
“没有!”劳拉带着半真半假的怨懑说到,“我已经有整整三个月没有和男人约会过了。自从成为白宫的新闻发言人之后,我的生活比在教会学校念书时还要贫乏!”
“我准备猫在家里看橄榄球赛来着,可能再找几个人聚一聚,大家喝喝啤酒什么的。你要来吗?”凯文问道。
“嘿!!”劳拉露出一幅受到侮辱般的表情,“你不能这样随便的向一名淑女提出邀请。”
“好吧,如果你不愿意的话……”凯文耸了耸肩膀。
“不不不不!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劳拉叫道,“我要带点什么东西吗?”
“带一打啤酒。嗯,我们再看看还能再叫上谁……”
凯文的手机响了,他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接通了电话:“嗨,麦特,有什么事情吗?听我说,这个周末是notre dane 对 skin,你要来我家一起看吗?什么?最高法院?我知道,杰克逊法官又因为心脏病而进了医院?我们真该考虑给最高法院设置一个任职的年龄上限。什么?不是?”
罗拉突然意识到森姆一直没有加入到谈话中。她回过头,并发现森姆正紧盯着位于房间一角的电视屏幕。
“森姆?”
森姆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抓起手边的遥控器,调高了电视的音量。罗拉注意到屏幕上出现了首席法官萨缪尔·杰克逊的照片,并意识到事情不妙。出现在孟菲斯有线新闻网的临时插播中任何新闻,都不会是好消息。
门外助手的办公室里传来电话铃声,森姆的助手接起电话,听了两句后,抓着话筒转身向他们喊道:“MBC 新闻台,布鲁克让你们……”
“告诉他我们正在看着。”罗拉头也没回的喊道。
那名新闻播报员正在重复那几个字眼:“我们得到医院的证实,萨缪尔·杰克逊大法官刚刚因为心脏病去世。在此之前,这位最高法院的首席法官一直坚持在工作岗位上,不肯因为心脏问题退休……”
凯文不知何时放下了电话,这名白宫的副幕僚总长看着他的同僚们:“杰克逊死了。最高法院有一个位子空了出来。”
森姆和劳拉看着他,仿佛过了好一阵子,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一名最高法院的首席法官刚刚去世。总统将得以提名一位符合总统立场的法官进入最高法院,坐上那可以对这个国家的法律制度、自由精神乃至契约基础施加影响的位置。而这影响力将持续十年,乃至数十年。哪怕总统卸任,哪怕民主党失去了总统宝座,哪怕在国会居于少数的劣势,这影响力仍将持续下去。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前两任共和党总统都没有这样的好运气。
“这是个好消息。这真是个好消息!”森姆下意识的说道,随即猛然醒悟过来,“我是说,我并不是幸灾乐祸,可是,这个消息,你知道……”这名白宫最优秀的撰稿人突然发现自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是,我们知道。”凯文了然于心的拍了拍好友的肩膀,“萨缪尔是个好人。可他的死对总统,对民主党,对最高法院,甚至对我们的国家来说都是个好消息。”
“我去准备新闻发布会。”罗拉点点头。
“我去退掉机票。”森姆说道。这名年轻的公共关系专家并没有因为放弃假期而沮丧,相反,他一脸的跃跃欲试。大概是注意到同事们脸上也露出同样的表情,他犹豫了一下才说道,“这有点古怪,可是,你知道吗?我认识的人死了,而我一点也不觉得难过……”
“这里是华盛顿!这里不分活人和死人,只由执政和在野!”凯文毫不在意的回答道,握紧了拳头,脸上露出那种在看到远大目标时才会有的兴奋笑容:“来吧,伙计们,让我们为总统选一名最高法院首席法官。”
第一章:
孟菲斯,警方黑帮事务组办公室;AM 11:00,4月1日
费舍·博得摘下嘴边的烟,狠狠的按在了烟灰缸里。他挥手擦掉额头的汗水,在身前的键盘上敲几个字,向后靠在了座椅上,把那几个字眼端详了半天,又按动退格键把它们删除。随即像是厌倦了这无意义的反复似的,长长叹了口气,给自己重新点了根烟。
一旁的管道发出轰然的巨响,开始向大楼的其它部分输送取暖用的蒸汽,费舍不由得环顾着自己的办公室,确切的说,是警局大楼的蒸气管道控制间。自从一个月前的那一系列案件之后,他被局长从13楼可以看见街景的宽敞办公室里赶了出来,搬进了这里。房间无比简陋,地面和天花板都是赤裸裸的水泥。输送蒸汽的管道像血管般从这里爬到那里。尽管天气还未转暖,这房子里却至少有摄氏36度。他不得不脱掉衬衫,赤膊坐在电脑前,写着那份似乎永远都没法写完的报告——有关约翰·马歇尔的绑架事件及关联案件的报告。
一个月前,一个黑发的女孩在全美的电视观众前上演了一场活生生的超人剧。这名女孩在孟菲斯有线新闻网的大楼前,当着数十家电视媒体的面,撕开了有线新闻网的所有人约翰·马歇尔的防弹车门,把他的助理像个飞盘一样扔到了街对面,然后劫持约翰·马歇尔扬长而去。而就在那之后不久,城市下层的一家脱衣舞酒吧的监视录像,拍到了约翰的儿子威廉·马歇尔和黑帮分子大打出手的场景。他们非人的战斗方式令那黑发女孩空手撕开半英寸的铝合金车门的场景都相形逊色。而令人奇怪的是,约翰·马歇尔在当天下午被绑架者释放。他的儿子威廉·马歇尔却就此失踪。
对所有那些通过有线电视新闻网了解这一事件的人来说,这一切显得过于荒诞不经,以至于大多数人把这当成了什么愚人节的玩笑。加上官方对于这一事件始终语焉不详。所以整个事件在两天后就被当红明星的绯闻事件挤下了头版。甚至没有人去思考这一系列事件之后的深刻含义。只有一小部分人意识到这个世界在他们所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孟菲斯城黑帮事务组的负责人费舍·博得,则是这一小部分人当中的一个。
电话铃响了,费舍抛开了那些忧虑抓起电话,一手把烧尽的烟头塞进烟灰缸。电话那端传来一个中年男子冷静而轻快的声音:“嗨,费舍,我是马修·埃文斯。”
“噢该死的!你他妈的还要纠缠到什么时候。我说了我不知道,昨天不知道,今天不知道,以后也永远都不知道。你他妈的还要知道什么?”费舍从座位上窜了起来,对着话筒大喊道。只是这个月还没到手的薪水才让他没有冲到局长的办公室里把这个电话砸到那头肥猪的脸上。这个名叫马修·埃文斯的记者已经纠缠了他整整一个月,每天都要打个电话来了解约翰·马歇尔绑架案的最新进展。他不知道走什么门路说服了局长。以至于局长指令费舍全力配合。想想吧。想想一群蚂蚁每天都要伺候一只食蚁兽一顿是什么感觉。
“喔哦,喔哦,放松,费舍,放松。我这里有点好消息。或许能帮点什么忙呢。”
费舍呆呆的看着面前的墙壁,有那么一会,他觉得脑袋还像是一锅热汤一样冒着泡,随即冷静了下来:“什么消息?”
“那个欧内斯特,我这里有些关于他的资料。”
欧内斯特!费舍试着在脑海里理清思路。根据调查的结果,酒吧的那场格斗之后,威廉·马歇尔被人带到了奥比尔海滩上的一栋别墅里,然后在那里失去了踪迹。那栋别墅是孟菲斯某个黑帮头目名下的产业,实际由一个叫欧内斯特的家伙使用。绑架约翰·马歇尔的黑发女孩,在酒吧里和威廉大打出手的金发男子都是欧内斯特的手下。因此可以相信是欧内斯特策划了整个事件。可当警察找到那里时,那别墅一个人都没有了,确切的说,一个活人都没有了——在2楼的一个会客厅,他们还找到了 FLEX 公司特别行动组的组长,戴维·格斯顿的尸体。没人知道 FLEX 公司臭名昭著的豺狼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更没有人知道他怎么会莫名奇妙的被人在后脑勺上开了个洞。而那个欧内斯特,或许他才是这一切事情的关键,可无论在警方的资料库还是 FBI 那边都找不到任何有关他的资料。就连费舍都是靠这在城中黑帮的几条暗线才知道有这么个人存在的。
费舍转向自己的桌子,手忙脚乱的抄出纸笔:“说说你手上的资料?”
而马修只是好整以暇地问道:“威廉·马歇尔在哪里?”
“我不知道!”
“您还是不愿意说吗?”
“是的,该死。”费舍恶狠狠的把笔拍在了桌子上。
“我可以告诉你,这可不是什么一般的东西。这几乎解答了所有的问题,关于欧内斯特为什么会出现在孟菲斯,和他为什么会莫名其妙的消失。”
“看在上帝的份上,告诉我!”费舍几乎要顺着电话线爬过去掐住那家伙的脖子把这秘密掏出来了。
“威廉·马歇尔在哪里?”
“我不知道。”费舍叹气似的说道,但他知道,自己听起来已经不是很坚决了。那个家伙总是像食蚁兽在对付蚁穴一样不厌其烦,直到把所有东西都粘在舌头上掏出来。他觉得自己就像那只快要被掏空了的蚁穴。
“让我们开诚布公的谈吧。在威廉进入那家酒吧之后,还有一个开着加州牌照跑车的年轻人也进去了。而这个年轻人,曾被人看见在法院门前和你攀谈。你知道他是谁,并且对他提供协助了是吗?让我们来猜猜,他一定是隶属于某个政府部门,不是吗?还有那家酒吧的老板阿瑟·黑曼。3个星期前才从孟菲斯中心医院转到第一医院,并受到警方的保护。他知道些什么呢?在那个酒吧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个家伙摊牌了。费舍猛然意识到这一点:“我不管你是怎么知道这些消息的,但是别想从我这里掏出话来。我不会让这一切变成你笔下危言耸听的报道的。”
电话那边过了好一阵子才响起马修的声音:“你或许不知道,我也曾为政府部门工作过。我也知道很多不可告人的事情,从花边新闻到政治丑闻都有。可自从我别人从华盛顿踢出来之后,我就再也没想过把这些送上报纸。我对记者这份职业的爱好还没有达到愿为之送命的程度。这次的事件也是,我可以向你保证,这一切不会见诸报端。可是你必须告诉我那个男孩的下落,作为交换,我会把手上的信息提供给你。”
“你为什么这么关心那个男孩的下落?”
“因为有个本地人付钱让我找出来。很多钱。”
“谁?”
“你说呢?”
那记者语气里显而易见的嘲讽让费舍立刻猜到了答案。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如果是为了这个理由的话,似乎并不违反他的原则。
“好吧。我告诉你那个男孩的下落。但是你必须先告诉我和欧内斯特有关的事情。”
“好的,你应该也注意到了,欧内斯特手下有很多经过接受过改造的改造者。我们得到的资料显示,他和 FLEX 公司的关系密切。甚至有可能就是 FLEX 公司派驻在孟菲斯城的。别问我为什么 FLEX 公司会突然对孟菲斯城黑帮老大的位置感兴趣。我们只知道全美的黑帮系统都在这两年内洗了一次牌,新上台的黑帮老大们有一个极明显的共同特点,非常年轻。就像欧内斯特一样年轻。”
“这么说是 FLEX 公司在背后操纵?”
“我们没有证据。”马修在电话那端叹了口气。
“那么戴维·格斯顿的死是怎么回事?”
“不清楚。可这样说吧,我们都知道戴维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觉得那样的老狐狸会让敌人在他身后好整以暇的开枪吗?显然不。那么答案只有一个,欧内斯特杀了戴维。”
是的,费舍点点头,这的确说得通。这也解释了欧内斯特为什么要匆匆地离开孟菲斯。
“那个男孩呢?”马修问道。
费舍叹了口气,有得必有失。但他还是没有直接回答:“刚才你提到那个金发男子,你知道他们是谁吧?”
“是的,我知道。”记者疑惑的回答道,随即猛然反应过来。“该死,不要告诉我……”
“男孩和他们在一起。”费舍忍住笑容回答道,他终于让那个该死的家伙吃了一惊。
“我的上帝啊。”马修不由得叹息了一声。
“你知道要到哪里去找他了吧?”费舍舒舒服服的向后靠在座椅上,脑袋里面想象着一只食蚁兽——兴高采烈的把舌头伸进蚁穴,结果发现舌头卡在了蚁穴里。
“是的,是的,我知道,真该死。”马休的声音听起来就像那只食蚁兽一样仓皇不堪。
孟菲斯,有线新闻网第5频道直播室;PM 3:00,4月6日
“萨缪尔·杰克逊法官已经去世一个月。而白宫还未能向司法委员会推举出继任的大法官候选人。当然,考虑到实际状况,我们或许不能过于苛求。杰克逊法官作为首席大法官在职的20年,被认为是最高法院最稳健的二十年。尤其对于基因产业,杰克逊法官一直持保留态度,并曾在数次判词中声明,国会和总统都应好好考虑基因技术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因此萨缪尔·杰克逊法官并不受民主党的欢迎。”
安德鲁·狄金森停了一下,并意识到他的搭档乔安·马歇尔并没有像安排的那样接上话题。他们身前的字幕机也停止了转动。萨缪尔尽量挤出微笑,做出征询意见的样子转向身侧的女性:“乔安?”
乔安很快反应了过来,她微笑着点了点头,“是的,在大法官去世后,已有许多民主党员宣称应当甄选一个在改革立场上更加激进的法官,并将他们的人选提交给白宫。而以参议院议长维奇·科洛维斯为代表的共和党成员则宣称不会让一个基因法官轻易当选。总统位于整个风暴的核心,向任何一个方向跨出一步,都必将受到来自相反方向的压力。因此我们不难理解白宫为何自始至终保持沉默。并且有理由相信,我们必须耐心等待下一任的大法官。”
看着摄影机上那个表示直播的绿灯熄灭,安德鲁长长的松了一口气。他无心责备同僚的心不在焉。因为就在一个月前,乔安的丈夫——孟菲斯有线新闻网的所有者约翰·马歇尔被人绑架。而在那两分钟后,导播就把这则消息的新闻稿放在了他手上。他当着不明所以的乔安和四千万电视观众的面发布了这则消息。然后和全世界一起看着她惊慌失措。没错,那是突发新闻,这里是新闻直播室,而他是新闻播报员。可一名女子因为灾难惊慌失措的样子并不是,也不应该是新闻的一部分。每次安德鲁想起那一瞬乔安的表情,便觉得欠她点什么。更何况,在那次的事件中,她的儿子被绑架,从此下落不明。你不能对一个经历了如此打击的女人要求更多了。不是吗?
“乔安?你还好吧?”安德鲁低声问道。
“还好。”乔安给了他一个精疲力尽的笑容。而那笑容只是让安德鲁觉得更加难过。
“听我说,乔安,请个假,出去旅游,放松一下。你不能再这样了。”
“可是我要等那些人打电话来。”
她没有流泪,也没有抱怨。可她脸上的那种表情,让安德鲁禁不住皱紧了眉头:“那些杀千刀的绑匪。他们还没有跟你们联系吗?”
“没有。都已经一个月了。”乔安低下了头,仿佛被自己话语里的沉重意味压倒了。
“真该死,乔安,我不该提这事的。如果有什么事,任何事,我能帮上忙的话。”
“谢谢你,安德鲁,你已经帮了我很多忙了。”
安德鲁叹了口气。绑匪通常在绑架后数天内就会提出要求。而整整一个月都没有联系,这往往意味着最坏的结果。他相信乔安也知道这一点。那些该死的混蛋。
“乔安,我记得 8 频道曾做过一期节目,一个母亲在节目上吁请绑匪释放她的女儿。乔安,我知道这可能听起来不怎么样。可是你是否考虑一下,或许能得到些消息?”
“我一直在想着,从威廉失踪后的第三天我就在想着。可是约翰……”
她没有再说下去。安德鲁也因为可能触及这对夫妇的隐私而尴尬的说了声抱歉。他能理解约翰·马歇尔的举动。作为全美最大的有线新闻网的所有者,同时也是共和党内最有影响力的筹款者之一,在电视上公开的请求绑架者的仁慈无疑会对约翰的政治地位造成极大的影响。是的,安德鲁能理解他的举动,可绝对无法原谅。看看乔安的表情吧,任何看到这名女性眼下的表情的人,都不忍心拒绝她的任何请求。
谁都没有再说话,直到摄像机上的绿灯再次亮起。
“欢迎回到 MBC 在线,我们正在讨论最高法院法官人选和白宫的态度。乔安……”
乔安没有说话。哪怕是心不在焉,这沉默也太长了点。安德鲁转向她,发现这名女性播报员正直直的看着摄像机,脑子里不知在转着什么念头。而且显然没有接过话头的打算。
上帝啊。这可是在直播。
安德鲁心里的那点同情飞到了九霄云外,他看了眼导播,后者心领神会的抓住耳麦对着什么人吼叫着。然后他转向了字幕机。负责调校字幕的工作人员疯了似的转动着控制器,一串串字眼飞也似的从他眼前掠过,然后在一串插播现场信息的话语上停下。
“让我们跟驻守在白宫的菲丽联系,看看在那里的情况。”
“等等,鲍勃。”
安德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并意识到乔安正在喊着导播的名字。他瞟了眼摄像机,上面的绿灯还亮着。
导播下意识的摘下耳麦,向前走了一步,同时举起手示意剪接不要转开。
“不要转到华盛顿,我有话要说。”乔安挺起了胸,目光由导播转向镜头。她脸上那种新闻播报者特有的职业化微笑消失了,变成了某种安德鲁所不能理解的,特属于女性的沉重表情。
“凡是留心关注这个节目的人们,你们或许知道,在一个月前发生了一起针对我丈夫的绑架事件。你们中的大多数人,看见我在演播室里得到这个消息。很多人为此给我打电话或写信送上祝福,或许上帝听到了我们的祈祷,我的丈夫平安获释,在此我向你们表示感谢。”乔安停了一下,仿佛在衡量是否要接着说下去,而她很快下定了决心,“而你们可能不知道的是,在那次的事件中,我失去了的我的儿子。他被绑架了。在绑架我的丈夫失败后,那些绑架者们选择了我的儿子作为下一个目标,而这一次,他们成功了。”
乔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并惊讶的发现,在开了一个头之后,一切变得容易多了。那些话语像是从心底涌出来一般。她知道那是因为在儿子失踪后,自己就一直想着这么做。当那些话语在唇间涌动着,仿佛急于脱口而出时,她不由得惊讶自己此前居然会一直忍耐着。这是正确的,她这样想着,并继续说了下去:“不,我并不是在此提出控诉,也无意寻求任何人的同情。我只请求你们跟我联系。告诉我儿子的下落。告诉我要付出怎样的代价。不论这代价是什么,我都会仔细考虑并尽可能的加以满足。因为我是我儿子的母亲,我是乔安·马歇尔,我是孟菲斯有线网络 5% 的股权所有者。求求你们,提出你们的条件,求求你们,让我知道我的儿子还活着。”然后她终于忍不住眼中的泪水,垂下头避开了摄像机,避开了遍及北美的无数观众。
所有人都呆住了。整个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电器的嗡嗡声伴着乔安的啜泣回响着。导播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一切,直到约翰·马歇尔的声音在耳机中轰然作响。
“鲍勃。这是约翰。你听到了吗?我要你立刻停止直播。插入广告,并且通知下一组节目在三分钟之内上线。”
“可是,先生……”鲍勃眨着眼睛,想要拖延点时间。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眼前的这一切每持续10秒钟就会给这期节目增加0.1%的收视率。而下一瞬间,伴着演播室的大门被撞开的轰然巨响,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衣领。
“我说停止直播。”约翰·马歇尔揪着鲍勃的衣领把他拽向自己,“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如果十秒钟后我还没看到那个该死的绿灯熄灭,我就把你和你的节目一起从窗户扔出去。”
鲍勃猛然转身向冲向剪接台,摄像机上的绿灯瞬间熄灭,而演播室里的人们也仿佛从刚才的那一幕中猛醒过来一般,发出了可怕的喧嚣。
在那片喧嚣中,约翰·马歇尔看着自己的妻子。她面色惨白,脸上还带着泪痕。他不由得想起了二十年前。那时约翰不过是一个刚从乡下小地方走出来的土包子,而乔安已经是纽约最著名的新闻播报员,美丽、优雅、充满自信。整个美国的男性都为她着迷。约翰也不例外。从第一眼开始,他就深深地迷上了这名女子。接下来的两年是他这一生最漂亮的一场战役。他赢得了这个全美最残酷的行业——新闻界的首肯。同时赢得了乔安的芳心。结婚后,他开始创办孟菲斯新闻网。他们的儿子,威廉·马歇尔在那三年后诞生。由于工作的关系,他们一直没有第二个孩子。
约翰突然觉得这一切都没什么。直播间里的每一个人都在奔忙,都在对着耳麦或者身边的人大声嚷嚷着什么,仿佛这样就能把打乱了的直播安排扳回来似的,可这没什么。直播被打断,广告要重新安排,在白宫、纽约、欧洲和亚洲的所有那些现场人员的安排都被搅得一团糟。可这也算不了什么。他因为妻子肆意妄为而感到的愤怒突然变成了对自己的怨恨,然后变成了痛苦。他一直想保护她啊。他一直试图把她隔绝在那一切之外。他一直试图不让她知道事情的真相,并相信这样对她最好。可现在,他不由得深深的怀疑起自己的这个决定了。
“约翰,约翰。”
耳边的急促语声打断了他的痛苦回忆,他转向鲍勃,并注意到对方脸上欲言又止的表情。
“我们需要这间直播室。”鲍勃终于挤出了这一句话。约翰知道鲍勃的意思,乔安眼下的状态不适合继续坐在摄像机前。而接替的播报员已经安排好了。他转过头,向乔安走去。
安德鲁手足无措的从座位上站起来说道:“对不起,约翰,这都是我的错。”
约翰摇摇头,俯身扶住妻子的手臂:“乔,我们要好好谈谈。”
他们在附近找了间资料室。眼下房间里没有人。一走进门,乔安就下意识的走向房间最里面的角落,抱着双臂靠墙站着,仿佛从这姿势中获取了力量似的。
“不是安德鲁的错。是我突然想到这么干的。”乔安说道。
“我不会责怪任何人。乔安,实际上,我要为这一个月以来的一切向你道歉。我不应该……”
“你做得没错。是我错了。我们不应当向恐怖分子示弱。我们不应当置自己的脸面于不顾。想想吧,我们的朋友们会怎么说,社交界会怎么说?报纸会怎么说?是的,这都是我的错。你是对的。”乔安没有看他,而是扭过脸看着墙上的什么。
“乔安,我不是这个意思。”
“可是我是我儿子的母亲!!”乔安猛然喊道,那声音如此尖锐而饱含痛苦。以至于约翰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惊惶的看着猛然爆发的妻子。
“那是我的儿子!不是什么陌生人,不是什么法制频道里的案例新闻。我不能毫不在意的说‘哦,是吗,真是不走运呢’,我不能扭过头装作一切从未发生过。你知道这一个月我是怎么过的吗?每天早上,我都害怕看见他的手指被人装在信封里寄回来;每次看到什么人走向我,我都要祈祷他手里不是拿着约翰的验尸记录。每次电话响起,我都害怕是什么人告诉我‘夫人,真抱歉,但我想我们找到了你的儿子’;我像一只鸵鸟一样把头深深的埋在沙子里,只希望这样就不会被残酷对待。而你呢?你只是一直的对我说,会好的,他会回来的,事情会水落石出的,我们要坚持下去。可是……”乔安眼中涌出大滴大滴的泪水,她垂下了头,连身体都缩小了,仿佛一直勉强支撑着的意志在那一刻消亡殆尽一般,“可是我坚持不住了啊。”
约翰咬紧了牙齿,并意识到自己犯下了怎样的错误。他一直以为,不把事实告诉妻子就是对她最大的保护,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这对她是怎样的煎熬。他吞吞吐吐的说道:“我要向你道歉,乔安。有些有关威廉的事情,我没有告诉你。”
他抬起头,直对着乔安满是惊讶的目光:“威廉没有危险。至于其它的,我会让另一个人跟你说。”
孟菲斯,费伍德街;PM 6:00,4月6日
城里刚刚下了一场雪,道路泥泞不堪,到处都是车祸和塞得水泄不通的路口。到达目的地时,马修·埃文斯已经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半个小时。但他并没有急着下车,而是打开车窗,点了根烟,舒舒服服的靠在他那辆雪弗莱的真皮座椅上,打量着位于 23 号的那座独栋住宅。
那房子和这城市里大多数中产阶级家庭的住宅没有什么区别。位于普通的住宅区内,门前有几百英尺的小花园,种着玫瑰什么的。草地修剪得很整齐,走道上干干净净。周围都是几乎一模一样的独栋住宅,可想而知住着几乎一模一样的中产阶级家庭。当约翰·马歇尔和他联系并要求建立起单线联系时,他的第一个建议就是找这么一个安全屋。一个和他们任何人都没有关联的房子作为会面的地点。而这名新闻业巨子很快安排了眼下的这栋房子。对于一个全美最大的有线新闻网的所有者而言,这显然不是什么难事。
马修·埃文斯是孟菲斯城市快报政治版的专栏记者。而在那之前,是隶属五角大楼的一名情报官员。七年前因为绯闻而辞职,并投身新闻业。至于导致他离职的真正原因,则只有华盛顿寥寥可数的几个人知道。而在不久前,在寥寥可数的几个人中,加上了约翰·马歇尔。马修不由得想起了十天前,约翰·马歇尔打给他的那个电话。说实话,当他接到那个电话时,便已在瞬间意识到这名新闻业巨子会提出什么请求。可最后,他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约翰·马歇尔。
“我要你找到我的儿子。”
听到那声音时,马修不由得笑了起来,尽管那声音短促而尖锐,不同于曾听过的任何嗓音,但他仍然意识到那是约翰·马歇尔。
“很抱歉,先生,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带着半是谨慎半是寻开心的意味,马修漫不经心的回答道。
“你知道我的儿子,也知道那些可能绑架他的人,而我的要求是,找到我的儿子。而我会为此付给你报酬。”马歇尔的声音有些许紧张,却仍带着他惯常的那种高高在上,不容他人置疑的味道。
“约翰·马歇尔先生,我想你弄错了,我是一名专栏作者。或许我会出于自己或读者的兴趣而去追寻某些真相。但决不会为了您个人的意愿或金钱的诱惑而这样做。如果您需要的话,我可以帮您把电话转到 FBI,或者向您推荐几名私家侦探。”
“如果你不要钱,我会支付你别的什么。”电话那边的声音冷静了下来,甚至还带着点嘲讽,“不要以为我在和你联系前,对你仍一无所知。我知道你要什么。马修。”
“是吗?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呢。”马修故作轻松的回答道。
“你喜欢卖弄自己。你想要出名。不然,你就不会在那次酒会上和我攀谈,装出一副好象无所不知的样子。还有,七年前……”
马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并且明白到,自己被那个混蛋看穿了。
“七年前,五角大楼的一名武官向新闻机构透露了军方在欧洲设立的地下监狱的消息。这使得军方回避法律系统,私自刑讯恐怖分子的打算落空。也让牵连其中的几个国家大大的丢了脸。我们都知道这名武官是谁,马修。华盛顿没有秘密。你想一夜成名。你想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可是那家新闻机构隐去了你的名字。你没有得到预料中的荣誉,甚至没有得到应有的保护。那之后你接到了威胁。这威胁让你在不名誉的离开华盛顿和莫名其妙的消失之间做一个选择。而你选择了前者。这就是你为什么在这里。所以,抛开你那自以为是的嘴脸,让我们光明正大的谈谈吧。我要你找到我的儿子。”
尽管预感到约翰可能已经知道了这一切,但听他在电话里说出来,又是另一种感受。就好像有人把你一直隐藏着的伤口掀出来,又撒上盐一样。尽管如此,马修知道自己已无路可退。那该死的混蛋把自己逼到了绝路上了。
“为什么你相信我有这样的能力?您儿子的失踪可能涉及到美国政府,基因产业,甚至其它国家的军事机构。你凭什么相信我能够找到你要的线索呢?”
“因为你能。”
“这不是一个好理由。”
“我做出决定,并且不作解释。你最好习惯这一点。”
马修直到这时才真正愤怒起来:“你为什么这么肯定我会答应呢?我花了七年时间从一名记者爬上现在这个位置,我甚至花了三千元参加了写作训练班来让我写的东西不那么像军情报告。我正在这一行建立我的信誉。我的读者越来越多。报社正在考虑提高我的稿酬。并开始出面为我联系采访对象。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在这种时刻放下专栏去找你的儿子。更不用说其中少不了要和黑帮、军队、基因公司的特勤人员打交道。而我们都知道,那绝对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情。所以,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我要答应你的无理要求。”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阵子,然后约翰开始说话:“因为你是新闻快报的专栏作者,而我和新闻快报的所有者关系很好。如果你拒绝,我保证你从明天起不用再考虑专栏、稿酬和日程安排。因为失业救济都是定时给付的。”
是的,他无从拒绝,那个混蛋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一点。他带着一个耻辱的烙印离开了华盛顿,因而不能再失去眼下的这份工作。当然,马修并不否认约翰是个很慷慨的混蛋。在开始调查前,他就已经得到了预支的报酬,其中包括眼下驾驶的这辆雪弗莱。马修狠狠的吸了口烟,然后把烟屁股从车窗扔了出去。打量了一下空无一人的街道和街道两旁停靠着的车辆,才打开车门向那栋住宅走去。
他在房门前站定,一面按响门铃一面在门前的台阶上搓掉脚上的雪。
和往常一样,约翰·马歇尔为他打开门。而令马修惊讶的是,乔安·马歇尔正坐在客厅的一角。眼下这名女子正从沙发上站起身,看着眼前的男人们。
孟菲斯,费伍德街;PM 7:00,4月6日
“我相信约翰·马歇尔先生已经向您描述过我。我是谁,我从事什么工作,以及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所以我们直接跳过这一部分,来说一下这一阶段的工作进展。”马修给了约翰·马歇尔一个冷酷的眼神,暗示这跟他们约好的可不一样。而这名有线新闻网的所有者全然无视他眼中的怒意,只是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一面伸手握住妻子的手。
我会让你付出代价的,马修这样想着,转向乔安·马歇尔:“是的,夫人,我找到了你们的儿子。”
乔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一直在想着这一刻,有什么人在她身边坐下,向她说起这样的话,说在什么地方找到了她儿子的尸体。她一直想着这样的瞬间。而当这一刻真的来临时,她突然发现,所有那些想象都毫无意义。没有任何语言能描述她此刻的惶恐和不安。
看到这名女性脸上出现的,混着惊恐和期待的表情,马修突然觉得有点不忍心。毕竟,这是一位母亲,而他们正在谈论着的是她的儿子。于是他直接跳到了那个结论上。
“您的儿子很安全。甚至比您现下的处境更安全。”
“感谢上帝。”乔安伸手捂住嘴,眼中却仍涌出大滴的泪水,仿佛丝毫没有注意到那记着话语里的暗示。
在五角大楼工作的六年并没有告诉马修怎么处理女人的泪水,于是他只有置之不理:“让我们从头说起吧。大概在一个半月以前,您的儿子和他的朋友去了里尔克区的一间酒吧。在那里,他们和一个叫阿瑟·黑曼的黑帮分子发生纠纷。然后,您的儿子捏碎了他的手。”
“不,他没有。”乔安下意识的回答道。
马修降低了声调,那声音里甚至带着些微的尴尬:“我们都知道那个晚上发生了什么。”
乔安下意识的转向丈夫,希望从他那里得到支持,而约翰转开了面孔。那一瞬,她猛地明白了过来。
“一开始,阿瑟希望从法律途径解决这个问题。因为大约在五年前,他就已经和孟菲斯当地的黑帮脱离了关系。而很不幸的,他要面对的是您和您的丈夫,还有你们高薪聘请的律师。他在法庭上一败涂地,于是只有回过头借助黑帮的力量。”
马修把一张光盘放进客厅的播放器。在等待光盘里的文件打开的时间,他继续说了下去:“那些黑帮分子绑架了您的丈夫,并让您的儿子相信这一切和阿瑟·黑曼有关。于是威廉去了阿瑟的酒吧。然后在酒吧里发生了战斗。”
马修转过头,示意约翰夫妇将注意力投向电视屏幕:“这是酒吧里的监视录像拍摄下的片断。”
录像并不清晰,而且视角不好。那场激烈的搏杀只有几个片断被镜头捕捉到,甚至在这几个片断中,也只是两个模糊的影子如飓风般相互撞击,被卷进这撞击中的一切都变成了碎片四下飞溅。录像的质量粗糙的可笑,但却带着所有赤裸裸的暴力都具有的那种说服力。那和一切电影里的格斗场面都全然不同——毫无美感,只是刀子插进肉里,骨骼碎裂变形。然后屏幕里就出现了血,尽管在录像里只是深重的黑色,但却像雨点一样洒得到处都是。威廉被他的对手用刀子钉在了墙上,直到这时乔安才第一次看清儿子的脸,并猛然意识到,在她所不知道的时候,她的儿子已经变成了一个怪物。她转向约翰,并发现后者也目瞪口呆的看着那录像,相信这也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东西。
录像在威廉被一名金发男子用枪指着脑袋的地方停止。然后跳回到开头,放慢速度重新开始。放了一遍之后又是一遍。马修按了一下暂停,转向了乔安:“夫人,我看了今天下午的新闻直播。我很钦佩您的勇气,同时也为您对威廉的爱而感动。但是,我想知道,您是否真的准备好付出代价。这代价包括承担您本无须承担的秘密。这也是您丈夫不愿把你牵涉进来的原因。”
意识到丈夫向自己隐瞒了很多东西,乔安并没有感到愤怒。她知道约翰是个怎样的人,知道他童年时的经历,知道那一切带给他怎样的影响,但她不需要无微不至的保护,不需平静的宛如午后茶会般的生活。她要让他知道,从在纽约相识至今,她一直配得上他的爱。
乔安转向约翰,握住了他的手:“我是你的妻子,威廉是我的儿子。”
约翰的眼中闪过一丝泪光,但他很快控制住了自己,转而向马修点了点头。
“那么,夫人,关于 FLEX 公司,您知道多少?”
乔安犹豫了一下,随即回答道:“全球最大的基因产品制造商。”
“还有呢?”
“三年前国会商业委员会曾经对这家公司是否涉及不正当竞争进行过调查,但之后不了了之。还有,我听过一些传闻。”
“什么传闻?”
“据说这家公司在进行非法的基因制品的开发。”
“那是真的。”马修淡漠的点了点头,“19 年前,这家公司借助其下属的生殖辅助机构在全球范围内投放了一万枚经过基因调治的受精卵。在由此诞生的婴儿中,大约有一千名具有各种特殊能力。对这些人,我们称之为 FreshMan。而您的儿子正是一名 FM。”
乔安没有说话,甚至连表情都没有改变,她点了点头,仿佛早就猜到了似的:“我们找的那家生殖辅助机构,Phoenix,他们是 FLEX?”
“是的,夫人。”马修有点意外。他做好了面对一个歇斯底里的母亲的准备,没想到对方这么轻易地接受了这个结论。他在心底里松了口气,瞧瞧这些女人,还有人说她们生性软弱,没有主见。说这些话的人真该来看看他眼前的这位女性。
“那么不久前发生的这些事情是怎么回事?”
“大多数 FM 在出生后都被 FLEX 公司控制——父母意外身亡,孩子则被 FLEX 公司资助的慈善机构领养。对于您和您丈夫,他们没法像别人那样暗中解决,因此只是对威廉进行监控。由于你们的严密保护,威廉的能力一直不为人所知。直到……”
“直到他在酒吧里捏碎了那个杂碎的手。”
马修惊讶的耸了耸眉毛,他没想到会从乔安口中听到这样的粗俗字眼:“是的。阿瑟·黑曼求助于黑帮。而孟菲斯当地的黑帮和 FLEX 公司有联系。于是威廉的身份被迅速确认。然后 FLEX 公司加入了这场争夺。在刚才的录像中,您看到的这名持刀的男子,有证据显示他是隶属 FLEX 公司的战斗人员。”
“他也是 FLEX?”
“是的。”
“好的,现在我知道了。”乔安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但她脸上的表情让马修想起了什么。他眨了眨眼睛,随即猛然记起来,还在五角大楼的时候,他曾经看到过一卷录像带。一名伊斯兰女子携带炸弹前往以色列。在机场的时候被安检人员拦了下来。在引爆炸药前,她也是那样的表情。
“所以我的儿子在 FLEX 公司手上?”
马修摇了摇头,转向电视屏幕,录像正停在那名持枪的金发男子身上:“您的儿子和这名男子在一起。我花了三天的时间对孟菲斯各个高速公路出口进行排查,并找出了他们的去向。夫人,”马修转过头,看着乔安,“您的儿子在华盛顿特区。”
知道吗?我喜欢序章更多过第一章。真是奇怪,最高法院的首席法官死了,我却在幸灾乐祸……不过,序章的影子也是非常显而易见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