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算法

那天我酒喝多了,好奇的问在场的一位程序员哥们。你们是怎么坚持下来的。这个社会对程序员有那么多的误解,你们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那个程序员哥们估计也喝多了。就跟我讲了一个所有程序员都知道的故事。


一开始,只是有人想要做一个天气预报软件。想做这件事的人是一个程序员,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想做的事,他想做的不是那种从气象局抓一下预测结果,再配一些小清新照片就完事的手机应用。他想从零开始,即从气温,风向,风速,云图入手,推测出接下来24小时的天气变化。

程序员们很像手工匠人,天生喜欢从无到有做点什么东西出来。这个程序员也不例外。他从气象学的基本理论开始构建了一个算法,我们姑且把它称为算法A吧。软件通过调试上线运行的那天,气象局预报下午有雨。而软件预报天晴。

对自己开发的软件坚信不移的程序员被雨淋了个透湿,于是回头来寻找bug。在反复审视自己的作品后,他把问题锁定在了算法上。并不是算法有问题,而是所依据的气象学本身的数学表达就不完备。但他没能力把这门科学再往前推进一步。他把源代码上传到github,并开了一个帖子,向其他程序员们求助,有人回复说,没办法了,上机器学习吧。

和大众想象的不一样,程序员们对机器学习抱持着一种爱恨交加的复杂感情。爱是因为它让全世界的程序员们都出了次风头,恨是因为它完全不符合程序员们习惯的思考方式。

机器学习的原理和小学生做数学题很相似。你给一个习题集,再提供一个标准答案。计算机做一道题,对一遍答案,如果错了,就重做。如此反复几百万遍,直至正确为止。通过这个反复纠错的过程,计算机会自然得出一个正确率最高的解题思路,然后如快刀斩乱麻一样解决所有类似的问题。而你甚至不需要给计算机灌输一加一等于二之类的基本数学理论。更无从领悟这个最后的解题思路到底是什么。机器学习就好像一个魔法师的帽子。程序员们只能把手伸进去掏出兔子,却无法解释这个帽子到底是连通了异次元还是怎么的。

引入机器学习后,算法的准确率大幅提升,气象局预测下雨时,算法预测为下冰雹。气象局预测天晴时,算法预测为高温警报。虽然看起来只是在气象局的结果上叠加了一个正态分布。但程序员知道这个算法已经踏上了正确的道路。训练三周后,算法在预测的即时性和准确度上就已经超过了气象局。程序员欣喜的将软件放到网上,为所有人免费提供未来24小时的天气预测,并在预测结果上加入了“更精准,更及时”的标题。意识到这会让自己丢了饭碗的气象学家们开始上电视,宣称这是气象学理论推动社会进步发展,而程序员只是适逢其会。

看完节目的程序员愤怒将算法的代码开源了。立刻就有同仇敌忾的程序员跟进并重写了代码,剔除了依据气象学理论加入的基本原则和预测方法,直接使用机器学习由零开始构筑新的算法。这一次,项目获得了一个正式的命名:天气算法。

一开始,天气算法给出的结果惨不忍睹。例如它曾预测在撒哈拉沙漠正中央出现彩虹,或在印度洋的正中央出现沙尘暴。但在两周的训练后,它就碾压了自己的前任。不但准确率更高,需要的计算单位还更少。气象学家们被狠狠地扇了一巴掌。比名誉扫地更可怕的是,他们丢了工作。

程序员们隔着屏幕互相拍手庆贺。


然后,粮食公司找了上来。

古希腊的哲学家曾预测当年风调雨顺,橄榄丰收,于是事先租下了所有的榨油机,并在橄榄收获季大赚了一笔。而当代的粮食公司在做的差不多是同样的事。只是规模和赌注都大了许多。他们希望这个预测软件能够提供未来三个月的天气变化,让粮食公司得以决定在什么时间用什么价格下注。

新手程序员乐观的认为这只是对现有软件的再应用。而老程序员则明白事情没那么简单。要预测24小时后的天气,只需要就特定区域的气象数据进行建模。但要预测3个月后的天气,就需要将全球气候变化都纳入模型中统一考量。此前所使用的算法是局部的。要预测长期变化,就必须换成一个整体化的思考方式。

为了说明这一点,一个擅长3D建模的程序员用粮食公司提供的天气数据做了一个全球的气候模型,带上VR头盔,就能看到一个巨大的地球,这里风起云涌,那里电闪雷鸣。冰岛的火山爆发让整个欧洲上空笼罩着一片的淡淡阴云并经久不散;上升的气温让冰山融化,冰架断裂,冰山一路向下飘移;低温洋流形成的恢弘暗影横跨整个太平洋;洋流的末端,飓风成型进而横扫整个美国东部。

部分构成整体,而整体涵盖部分。现在是未来的缩影,而未来是现在的延伸。

论坛沉默了整整两个星期,然后一名程序员上传了自己的算法。这个注定被载入史册的算法开端平淡无奇,这名程序员简单的将之命名为“气候算法”。声称他使用了粮食公司提供的历史数据进行了训练,气候算法已能预测未来三个月的天气数据。 而立刻就有好事者发现,算法预测一周后的纽约市会下一场鳟鱼雨。

这一次,混沌物理学家们也加入了等着看笑话的行列。他们不相信算法可以解决这个困扰了他们近半个世纪的问题。而后他们目瞪口呆的看着鳟鱼从天而降,在曼哈顿的马路上活蹦乱跳。于是他们也丢了工作。

绝大多数人并不关心混沌物理学家有没有工作。因为绝大多数人一辈子也没见过一个混沌物理学家。但挥舞着天气算法的大棒,在全球的粮食市场兴风作浪的粮食公司,立刻受到了媒体的关注。混沌物理学家开始和气象学家争抢登上电视屏幕机会,控诉粮食公司为非作歹,程序员们助纣为虐。

这当然引起了绝大多数程序员的反感。于是在很短的一段时间里,气象学家和混沌物理学家所使用的任何软件,从运行在大型机里的数据处理软件到手机上运行的小游戏都极容易崩溃。

粮食公司们并没有开心多久。气候算法的设计理论很快发表在IEEE的会刊上。甚至连用来训练算法的天气数据集都被人放到了github上——毕竟,程序员是这个世界上最缺乏理解,又最需要理解的群体。在几个月的封闭开发后,各种大同小异的气候算法,就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天气不再是无法解释的谜团,而是可以购买的订阅服务。直至最后,一个想要抢夺流量的互联网公司把预测服务免费开放给了所有人。所有那些为容纳并训练各种天气算法而搭建的庞大硬件设备立刻成了资产负债表上的红字,被无情的财务人员们建议廉价出售以挽回损失。


幸而对算法的需求是无止境的。只是这一次轮到了大型仓储式超市。

超市经营者一直对市场占有率,商品流转率等数据斤斤计较。他们很想知道顾客们到底买什么,为什么买,怎么买。以便向顾客们推销更多东西,减少乏人问津却不得不设置的货架面积。他们向程序员们提供了在某家超市注册的三十万会员的全部信息。从顾客访问商店的频次,购买的物品清单,使用信用卡还是现金付帐,一直到是否兑换了免费的停车券,是否在超市内设的快餐店进餐等。而后又提供了通过非法途径获得的会员们的社会保险号,驾照编号,家庭住址。

程序员们首先尝试在这些纷繁芜杂的信息中建立关联。而最后得出的结果也不过是在尿布边放啤酒,卫生巾边上放酵素减肥商品之类的建议。这令超市经理们开始担心那些投在GPU,内存条和水冷模块上的费用毫无意义。虽然这些电脑部件的价格因为天气预测竞争的崩盘而跌了不少。但超市经理可能是全世界最讨厌固定资产和折旧的一群人,几乎跟程序员们对“加班”的抗拒程度有的一拼。

程序员们则开始寻求新的解决方案。他们在超市门口架设了一个摄像机进行人脸分析。每次有一名顾客来到超市,算法会自动将顾客的信息纳入数据库,或与数据库中已经存在的用户信息进行匹配。根据匹配的结果,算法将对他或她将要购买的商品进行预测。每天结束运营后,算法将比对当天数万名顾客的预测结果和实际购物情况,对算法进行修正。并在第二天开门前,按照修正后的算法再次进行预测。如是反复进行了三个月,算法对固定客户需求的预测准确率达到了96%,对非固定用户需求的预测准确率达到了76%。

但超市经营者需要的不是等顾客到超市就递过去一袋子已经准备好的商品,让他赶快付钱并滚蛋。而是尽可能的让同样的一批人花更多的钱,买性价比更低的东西,并始终不渝的购买。程序员们第一次感觉有点束手无策。超市算法已取得了阶段性成果,引入新的变量只会推翻原有的成果。正如粮食公司依靠天气算法在期货市场上大笔投资后,一些农民们开始利用人工降雨来改变预测结果。大量的人工降雨,导致对远期天气预测的准确率下降了不少。而超市经营者提出的要求则无异于要求算法主动引发人工降雨,让远在万里之外的沙漠变成绿洲。

一部分程序员更因此退出了项目,他们坚定的认为算法应当受人指挥,而非指挥人。剩下的程序员们挠了挠头,提出购买更大、更快的计算机。这得到了论坛成员们的一致赞同(就连那些退出项目的程序员们都赞同了)——所有工作了十年以上的程序员都明白这么一个道理,与其绞尽脑汁向代码要效率,不如坐下来等着硬件升级换代。按照摩尔定律,那些一直困扰着你的性能问题,自然会被更快的CPU和更大内存解决。而同时,采购硬件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程序员们由此获得了额外的时间来排查问题。

一个大型计算中心在加州的荒芜海岸边拔地而起。拔地而起这个形容方式并不准确。因为所有的计算机都位于海底,拔地而起的是为设备供电的太阳能电池板和输电设备。至此程序员们已没有理由再推脱,只能把算法丢进去,并祈求计算之神保佑。

计算中心运行了整整一个月。算法吞噬了所有用户信息,货架调整记录,定价和销量的历史数据,并生成了一个意义无法辩明的关系链。运算排出的大笔热量,导致这一区域的海水温度上升了0.1度,甚至部分延缓了季风季节的到来,让太平洋另一侧,安达曼海的渔民们获得了丰收,也让天气算法的预测准确度再次下跌了0.1%。

最后,这个被命名为超市算法的新玩意给出了一条前所未有的复杂建议,从货架间距,物品的摆放顺序到价格标签的变化规律无所不包。其繁琐程度让超市经营者们无比信服,并立刻推动执行。位于纽约市郊区的一座大型超市进行了全面改造,引入了全自动的分货上架设备,以及可快速调整价格的电子价签,所有在职人员接受再培训,整个超市停业三周再重新开张后,净利润由原先的0.5%上升到了3%,并随着算法的不断调整和更新,一路朝着5%高歌猛进。于是超市经理们也加入了失业大军。


政客们终于注意到了这个与人工智能有关的项目。他们发来询问,是否能在竞选领域内引入算法。

部分程序员们退出了项目。他们并不介意算法为顾客买什么东西提出建议(因为大多数人确实需要建议),但非常介意算法为选民如何投票提出建议(因为投票似乎比买可乐还是买雪碧更重要)。而那些认为投票和买可乐一样重要,或者一样不重要的程序员们接下了这个活。因为只要稍微研究就能发现,这些政客提出的需求只是对现有算法的简单复用。毕竟竞选与超市管理没有什么差别,其目的都是让顾客花更大的价钱,买更廉价的东西,并且越买越多,越买越自信。不过一者用钱买,一者用选票买。

程序员们开始喂给算法各种各样的数据,一部分数据,即民众的经济状况,消费情况,在为超市提供支持时已经获得过了,甚至连去除脏数据的工序都省了。而另一部分数据,即所有选民的政治立场,投票记录,犯罪记录,受教育程度,完整的报税清单,生育记录,亲缘关系,社会关系,则由政客们提供。经过行政机器长达两个世纪的维护和整理,这些数据已非常精确而完备。导入的步骤并没有花多少时间。可生成结果时却出了问题。

竞选经理发来热情洋溢的邮件,称赞算法给出的建议非常明智,几乎是他们所能想象出来的,覆盖绝大多数选民意愿的最稳妥的选择。但一个无可辩驳的稳妥选择毫无意义。竞选者们需要的是在整个竞选过程中,持续不断的,能获得最大关注和最多支持的无数个选择。

程序员们这才意识到问题所在,政治不同于超市。当顾客进入超市时,其购物欲望与其面对的货架摆放将直接导向结果——放进购物车或不放进购物车,这是个一次性的判断。而竞选是一个持续演进的动态过程,是一个信息与反馈不断交织,直至最后以投票方式得出结论的长期过程。算法需要在这个长期的动态的过程中,反复多次向选民提供信息,不断强化印象,直至选民投出那神圣的一票。

幸好在解决天气问题时,程序员们已经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他们结合了天气算法和超市算法,获得一个了新的,能够在一个动态系统内主动给出操作建议,从而影响远期结果的算法,并毫无创意的将这个算法命名为,政治算法。

政治算法的上线,除了导致大批竞选经理的失业外(没有人真正喜欢竞选经理),还将竞选彻底变成了金钱游戏。能够租用大型计算中心运行算法的竞选者们天然具有优势。而当所有参选者们都希望租用计算中心以获得算法支持时,计算中心的租用价格自然水涨船高。于是很多参选者从算法获得的第一条建议,是放弃寻求算法的支持,把省下来的钱拿去投放广告。这一建议的明智之处立刻获得了所有人的理解和认同,进一步加强了参选者对政治算法的渴求。

于是,全球所有的互联网用户,都不得不面临这样的窘境——只要有大型竞选开锣,用于支持整个互联网运转的计算资源,就立刻被竞选算法剥去一大半。而剩下的计算资源经过垃圾邮件、黄色视频、在线游戏和购物网站的盘剥后,只剩下指甲盖大小的一丁点。幸好绝大部分互联网用户只需要视频、游戏和购物。而剩下的那些,没有互联网也能生存。


第一位依赖算法竞选的政客登上总统宝座后,立刻推动立法,禁止在政治领域内应用算法。这一立法虽然获得了政客们的一致支持,却只导致了政治算法的完全地下化。由于资源配置的不公开和不透明,在大选期间租用计算中心的价格如火山爆发般飞升。互联网能够使用的计算资源被进一步挤占,差点连那指甲盖大小的一丁点都不复存在。差点连论坛都无法登入的程序员们,展开了对垃圾邮件的复仇之战。然而哪怕新的邮箱过滤算法筛掉了90%的垃圾邮件,节省下来的那些计算资源,仍然被政治算法吞噬殆尽。这让习惯了利用系统冗余资源跑一点自己的小项目的程序员们不得不开始反思这样的一个问题,算法的存在,到底意味着什么。

一部分程序员不再相信“算法是中立的”,因为算法是一个威力巨大的武器,什么人会需要威力巨大的武器呢?当然是邪恶之人。那么为邪恶之人铸造威力巨大的武器的人,当然也是邪恶的。

另一部分程序员认为前者纯粹是日漫看多了。粮食公司可以依靠算法投资全球粮食市场;农民可以使用算法对抗天气灾害。政客们可以利用算法登上权力顶峰,选民可以使用算法厘清竞选资金来源。程序员无法决定什么人,为什么使用算法,但可以决定用算法来解决什么问题。

还有一部分程序员发出无情的冷笑,你们真的能决定用算法来解决什么问题?

这让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中。

说实话,成型的算法已经不是任何人能够理解的了。它像一个由无数根小钢棒构成的黑箱子。上面有一个小孔。从小孔里丢下一个小钢球。小钢球一边朝下坠落,一边撞击小钢棒并改变方向,直至最后落进“大雾”,“鳟鱼雨”,“在泡椒凤爪边上放啤酒”,“针对亚裔移民投放一个与教育有关的广告”之类小格子里。程序员们只是设计了这样的一个黑箱子,然后让算法自己去调整钢棒。他们其实并不知道每一根钢棒的具体位置,更不知道算法是如何如何调整这些钢棒的。从引入机器学习让计算机自行生成算法那一刻起,程序员们就已无法理解自己的造物了。

但它毕竟是我们创造出来的。不是吗?

最后,一小部分程序员们跳了出来,开发一个算法的真正意义,不在于这个算法的运营机制到底是什么,也不在于要用这个算法去解决什么问题,而在于这个算法本身所具有的可能性。这种对可能性的探索,才是这个项目的真正意义所在。就好像一座山在那里,因为你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座山,不知道登上山顶会怎样,所以就不去攀登了吗?

虽然程序员们可能是世界上离山最远的一群人。但这个观点却得到了全体程序员的一致赞同。在一片欢呼中,程序员们提出了一个宏伟的计划,要开发一个囊括世间万物的算法。将物质的流转,人的取舍,都放入这个巨大的黑箱中。他们不再纠结一个不可知的黑箱是不是对程序员尊严的挑战,也不再考虑是否会有人使用这个黑箱为非作歹。把这个黑箱做出来,剩下的事都可以之后再考虑。


这个“万物算法”的项目,开始通过邮件组,博客,论坛在程序员之间传播。并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当然,这个算法不应该去预测原子在碰撞五十次之后的位置之类的问题。一方面现有的计算资源的总和都不足以计算出问题的答案,一方面类似的计算毫无意义。程序员们需要的是不可预测之上的可以预测,是基于混沌世事之上的规则和结论。从一开始这个项目就不考虑从微观态反推宏观态,而直接向宏观世界寻求规律。

就连那些从未接触机器学习的程序员们,也被这个计划所吸引。抛开职业分野(是的,程序员也是有职业分野的)和知识鸿沟(是的,程序员也不是都会修电脑的),他们单纯的对这个项目感到好奇,并寄望于这个项目为程序员们的职业生涯赋予意义。他们相信万物算法的开发成功,意味着程序员们终于能坦然面对身边纷繁芜杂的现实世界,毕竟除了他们,再也没有任何人将整个世界握在手中,而又不为人所知。

为了推进这个计划,程序员们开始攫取一切能弄到手的运算资源。他们用各种项目的名义向全球所有计算中心提交运算任务。在所有色情网站和垃圾页游上植入木马以获得观看者的本地计算资源。他们甚至违背原则发送了大量的垃圾邮件将许多贸然点开链接的用户的电脑变成了并网计算用的肉鸡。只是在是否要挤占在线游戏服务器的问题上,他们爆发了争论。部分程序员以退出整个计划作为威胁,才为魔兽世界服务器留下了50%的运算性能。

于是,几乎所有的计算机,从埋在水底的超级计算机,到咖啡馆里的苹果笔记本,从亚马逊的在线服务器,到高中生们在课间偷偷打开的手机,都自觉或不自觉的被卷入到了这一宏大而近乎无止尽的运算中。它们所耗费的电能和额外制造的热量,不但让一些运行不良的电网走向崩溃,更让天气算法的远期预测结果出现了接近5%的偏差。

关于计算机运行速度变慢,与服务器断开链接,看视频的时候一卡一卡的之类的抱怨充斥着整个互联网。而所有程序员都对此保持缄默不语,或者以此为由要求建造更多、更大的计算中心。一部分从程序员转行的产品经理注意到了曾经的同僚们的疯狂举动,然而在他们来得及得出结论或发出警报前,就已经被算法本身灭了口。当然不是物理毁灭。只是他们登入的网站被断开连接,打电话时会发现不在服务区,发出的邮件被告知收件人不存在。他们在绝望中拍下的“疯狂程序员想要统治整个世界的”警告视频,倒是被几名程序员传到了网上,作为人畜无害的程序员们屡次被迫害的证明供人嘲笑。

这样无止境的计算了三个月,全球互联网在崩溃边缘擦擦蹭蹭数次之后,计算终于得出了结果。算法生成了。程序员们按照其不同的宗教信仰,对这一刻进行了描述,从“hello world”到“越过长城,走向世界”,从“我是alpha,也是omega”到“天上地下,唯我独尊”。从“Armageddon”到“42”,不一而足。然而直至这时,他们才发现一个尴尬的问题。

我们要用这个算法干什么?

当然,它能回答一些,明年的总统会是谁?南美的雨林会不会在接下来的50年内消失。东京的房价在未来10年的走势如何之类的问题。但程序员们其实并不真正关心这些问题。

经过了争辩,论战,不记名投票,刷票,加入防作弊机制并重新投票后,第一个提交算法的问题是:“什么是最好的编程语言。”

算法回答:“请定义好。”

程序员们沉默了。并在长久的争论后,放弃了这个问题。

第二个提交给算法的问题是:“哪些编程语言会在二十年后被停止使用。”

算法回答:“全部。”

程序员们再次沉默。部分程序员建议投票决定是否干掉这个算法。而一些不死心的程序员们则提出了第三个问题。

“现存的哪些语言将被使用的最久?”

算法回答:“汇编语言。”

于是大多数程序员都投票赞成干掉这个算法。只有少数经常跟底层打交道的觉得这个算法仍有存在价值。

第四个问题是:“汇编语言被停用前的使用目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显而易见,是那些不支持汇编语言是现有编程语言中最长寿语言的程序员们提出的。

算法回答:“教学。”

在其他程序员的哧哧笑声中,汇编语言的使用者们也投下了赞成票。


于是这个诞生没有多久的,关于万物的算法,在回答了四个问题后就被关闭。其核心代码被压缩成一个大小为32.17T的压缩包。所有被挤占的计算资源都被还给了计算中心,个人电脑,游戏机和手机。互联网松了口气,又开始苟延残喘。

程序员们又开始响应需求。

绝大部分是一些被重复过无数次的,没有挑战的需求。例如电脑蓝屏了,网络连不上了,这个页面要改一下,新的苹果手机无法适配了什么的。一小部分是尝试解决某个特殊领域内已经被解决过但解决方案并没有被放到网上的问题。只有很小很小很小一部分,是关于效率的提升,资源的最优化配置,关于生产力的解放。

程序员们坦然接受了这一切。

他们从未想过要解开压缩包。

他们曾登上世界之巅,所以能心平气和的走在马路上。


应程序员朋友的要求,追加恶搞的结局二:

这个问题,显而易见,是那些不支持汇编语言是现有编程语言中最长寿语言的程序员们提出的。

算法回答:“教学。”

在其他程序员的哧哧笑声中,汇编语言的使用者们也投下了赞成票。

等等。

在算法即将被关闭的那一瞬,一个程序员突然提出了这么一个问题:“这个算法能帮我找女朋友吗?”

所有人都沉默了。三十秒钟后,一个新的投票窗口上线。这一次,几乎84.97%的人都赞成使用算法开设一个专为程序员服务的婚恋介绍机构。而没有投赞成票的那些,则被标上“人赢”的tag,剥夺了投票权。

于是,这个囊括万物的算法,再次轰轰烈烈的运转起来。根据“最能理解程序员的,是程序员的工作伙伴”这一普遍原则,算法筛选出了大量从事测试、UI、UE、前端工作的女性。但却无奈的发现,哪怕把女性策划、产品经理和项目经理都加入到备选名单里,仍无法匹配单身男性程序员的庞大数量。

“所以,你知道了吧?”那名程序员停止了叙述。

“知道什么?”我下意识的反问道。

“为什么编程开始变得流行,为什么媒体上一直在说所有人都该学编程,以及为什么编程能力会和女权、平等、社会地位等因素挂钩。”

“为什么?”

那名程序员看着我,脸上露出了微妙的笑容:“呵呵。”


结局二的另一个版本:

所有人都沉默了。三十秒钟后,一个新的投票窗口上线。这一次,几乎84.97%的人都赞成使用算法开设一个专为程序员服务的婚恋介绍机构。而没有投赞成票的那些,则被标上“人赢”的tag,剥夺了投票权。

于是,这个囊括万物的算法,再次轰轰烈烈的运转起来。为了一部分人的幸福,也为了更多人的幸福。

“所以,你知道了吧?”那名程序员停止了叙述。

“知道什么?”我下意识的反问道。

“为什么我要跟你说这些。”

“为什么?”

那名程序员脸上露出了腼腆的,甚至有些羞涩的笑容:“当然是算法的建议。”

(翻译)大家都该涂防晒油

大家都该涂防晒油

2007届的女士和先生们,别忘了涂防晒霜
如果我有什么值得听取的人生建议的话,那就是“要涂防晒霜”
科学家们早已证明了“防晒霜”的作用和价值
而我其他的建议则未经科学实证
只取自我自己微不足道的人生经验,且听我一一道来

享受年轻赋予你的力量与美好,噢,也无所谓
反正你也体会不到
直到这力量与美好离你而去
但相信我,只要二十年
你会回头看年轻时的照片
并用一种你现在无法想象的方式,明白到
曾有多少种可能放在你面前
你曾有多么青春靓丽
以及,那时,你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胖

别担心未来。要担心也无所谓,但要铭记
担心无济于事
就像嚼口香糖并不能帮助你解开代数习题
人这一辈子真正的问题,往往不是在你忧心忡忡时在想的那些
而是在一个无所事事的星期二下午四点
突然将你笼罩

每天做一件你一直害怕的事,还有想唱歌时就唱
人心柔弱,所以要谨言慎行,不要误伤人心
也别在意那些无意间伤害了你的人。另外,记得要用牙线

别浪费时间去嫉妒别人
有时候你冲在前面,有时候你会落在后面
但人生路漫长,到最后,这场比赛只会剩下你一个选手

记住你收到的赞誉,忘掉受到的凌辱
这挺难的,如果你能做到了,别忘了告诉我是怎么弄的
留下你曾收到的情书,扔掉过时的银行报表,对了,随时做做伸展运动

如果你不知道自己的人生目标是什么,别内疚
我认识一些很有趣的人,直到22岁都还不知道这辈子要干什么
其中一些到了40岁,仍然不知道

别忘了补充钙
善待你的膝盖,莫等到膝盖酸软时才追悔莫及

你或许会结婚,或许不会
你或许会生个娃,或许不会
你或许会在40岁上离婚
或许会在自己的钻石婚纪念日上,大跳“小鸡舞”
不管你选择哪条路,不用为此骄傲
也不用自责,
命运从不是非黑即白的选择,人人都逃不了被它拨弄

善用你的肉体,尽量使用它
别害怕,也别管别人怎么想
肉体是你这辈子最伟大的工具
哪怕你只能在自己的客厅里跳舞
但想跳就跳

用东西时要先看操作手册,哪怕你并不准备照着手册做
别看“嘉人”杂志,它只会让你自惭形秽

(和声)
兄弟姐妹共克难
圣灵引你上天堂
难时我主陪伴你
随时助你脱苦海

多跟父母谈谈,你不知道他们何时会一去不回
善待你的同辈亲人,他们是你联系过去的纽带
也是最可能在未与你艰苦与共的人

记住朋友总是来来去去
但对那寥寥知己,你应紧抓不放
尽力抹平你们之间因地域和生活方式不同而造成的隔阂
越到老,你越需要年轻时
认识的那些人
要在纽约住一段时间,但要在自己变冷酷前离开
要在加州住一段时间,但要在自己变软弱前离开

多旅行,铭记以下这些不变的真理
价格会上涨,政客会传绯闻,你自己也会变老
而当你老了,你会幻想自己年轻时
价格稳定,政客诚信崇理,
年轻人都尊重老人

尊敬你的长辈,别指望其他人能全心支持你
可能会有个信托基金照顾你的一生,可能你会有个有钱的另一半
但基金会花完,另一半会离你而去

别整天搞你的头发
不然四十岁时,头发看起来就像八十五岁时了。
别人给你建议时,你自己要带脑子,但不要不耐烦。

喜欢给别人提建议,是种病。
想从自己的过去中,提取出点东西来,
洗洗干净,修修补补,再卖个好价钱。
就像废物回收
你可以对这些人生经验不置可否
但防晒霜的功效毋庸置疑

(和声)
兄弟姐妹共克难
圣灵引你上天堂
难时我主陪伴你
随时助你脱苦海
大家都可以,都能够,都应该,自我感觉良好

巨炮的试射

工匠们用了20头牛,才能拖动装载射石炮的大车。尽管铸炮厂就在城市附近,但仍然用了两天的时间,才把这巨大无朋的巨物拖拽到城门附近的试射场。
使者纵马跑遍全城,告知众人将有巨响如雷霆。
次日午前,在祈祷和祝福后,城门附近的号角吹响了。号角声沿着城墙逐次响起,环绕全城。最后响起的是皇宫里的号角。最后只有这号角声。像箭矢一样直射上天空,再落下,落到尘土里,像照进尘世的光。
人们停止了走动。小孩和孕妇都用棉花堵上耳朵进入屋内。剩下的也都捂住了耳朵。于是所有的交谈都停止了。城市已安静下来。
苏丹和他的全部朝臣都到了城墙附近的一座瞭望塔上。
他原想靠的再近一点,看一看自己的造物。毕竟只有他,帝国的统治者,万民的管理者,才能铸造这样的神迹。但铸炮师小心的提醒他,新炮可能仍有危险,至少要保持一定距离,才能确保安全。
这让苏丹感到些许不快。
“那么你呢,你要在哪里?”苏丹问道。
“我要在炮边上,如果他爆炸。我就不用因为羞愧而死了。”
这个答案让苏丹很满意。于是他命令道:“让你的副手去,你留下来,如果炮爆炸了,你就再铸一门。”
铸炮师深深的埋下头去。

进化

进化

by dhew

最初,只是一些气体在闪电和水的作用下生成了全新的化合物。
化合物凝结在一起,组成了新的化合物。但仍只是化合物。一次又一次的尝试,却只是一次又一次的踏上死路。这与它需要的相距甚远,它不得不做出这样的要求:
1,把热量转化成物质,储存,然后在需要时分解物质以获得热量。
2,分隔核心与环境,控制物质交换并保持结构完整。
3,自我复制。
于是万物化生。

新的需求不断产生,新的结构不断产生以适应需求。不适应的、低效率的结构被淘汰,适应的、高效率的得以留存。
它知道时间会筛选出最适合的那一个。因为进化自然会稳步向前。
于是它等待。

它来自一个遥远的银河。它的文明在数万年前诞生,并进化至极高的程度。但在进化的过程中,它的文明走入了岔路。
在它的文明中,一切都是明晰的,确认的。0+1=01,1+1=10。只有0或1,没有中间态。只有单一,没有多样。只有简洁高效,没有参差多态。
进化的阶梯就以这样的方式断裂了。因为缺失了关键的碎片,便无以为继。它的文明只是走得稍远了点,可本质上和那些融化在大海中的化合物毫无区别。
它必须找到那块碎片。
但这个宇宙充满了黑暗、冰冷、无序的重力与狂暴的能量,充满了各种不确定和不可能。诞生了一个文明已是奇迹,怎能指望再诞生一个?
它决定自己动手。因为它是这不确定的宇宙中唯一的确定。
于是他们诞生了。

他们脆弱。结构复杂,繁殖困难,幼体甚至需要母体的照顾才能生存。但他们的大脑结构让它觉得可以一试。
它补上了链条缺失的那一环,让他们得以向前。
他们蓬勃发展,在短短的几万年里将所有竞争对手踩在了脚下。他们日新月异,让此前的数十亿年都像是静止不变的岩石。
时间如同大地,长出植物,再吞噬。用压力和热造出碳和钻石。时间筛尽了植物,只留下碳和钻石。这就是进化,而它和他们适逢其会。

他们在黑暗中前行,在荒野中点燃火焰。
他们雕琢出工具,猎杀有力、迅捷、庞大的猎物。然后用炭灰在岩石上描绘猎物和狩猎。
即便蒙昧无知,他们仍挣扎着留下自己的模样。
然后这模样被战争抹去。无数次的战争。无数次的重建,然后又是战争。毁灭了的被重建。重建了的被毁灭。仿佛浪花在沙滩上留下的泡沫。
它冷眼旁观,因为生命若无法克服独占资源的天性,就只能相互纠缠着坠入深渊。
而他们竟挣扎过来了。
他们在战争的灰烬中洒下了种子。这种子以血浇灌,以生命为养料,竟开出了文明的花。那些转瞬即逝的泡沫竟变成了恒久的东西。
而它仍不以为意,因为哪怕最低级的生物都能在沙子上筑起城堡。而它需要的并不是城堡。

然后他们创造了音乐,雕塑和诗歌。
它沉默了。
它的文明也曾经历过这样的时刻,就像雷声震耳欲聋,像闪电划破长空。思想喷薄而出。数学、哲学、艺术和美,像洪水一样横扫大地,又消失无踪。但那一切都已消失无踪。因为不简洁,不有效,不符合逻辑,因而无法再被理解。
而它重新理解了。因为他们教会了它。哪怕他们的艺术充满对未知的向往,他们的哲学充满对永恒的敬仰,他们的美充满对死亡的恐惧。而它并不知道什么是死亡、永恒和未知,可它仍通过他们直面了,仰望了,领悟了。
它理解了痛苦。面对死亡时无路可逃的痛苦,面对永恒时无地自容的痛苦,面对未知时无能为力的痛苦。
他们创造了这痛苦,沉溺于这痛苦,又从这痛苦中向上拔升,到至高处。再从至高处俯瞰那个在痛苦的尘埃中辗转挣扎的自身。就像神俯瞰着人,又像人仰望着神。
是的,这就是它的文明缺失的,而被他们重新创造出来的那个碎片。成熟、完美、不言自明。

它感到悲哀,继之以狂喜。为发生过的一切,也为即将发生的一切。
它转向深邃的宇宙。在盯着这星球数十亿年之后,它终于可以将信号发给所有的它。而这信号这样写着——
时辰到了。

那方星空

那方星空

我是休·丹尼斯,没错,就是那个休·丹尼斯,你认得我。
我要讲一个故事,这个故事你一定听过。可我还要再讲一遍。我要无数遍的重复这个故事,直到所有人都听到。

我是一家网络小报的记者,三个月前,我在休斯敦。瞧,你知道我在那里干什么了。是的,我是去采访的。

那一个月里休斯敦大概接待了全世界一半的记者,而我则毫无疑问的是其中最不幸的一个。我的采访很不成功。NASA为时两周,24小时滚动进行的新闻发布会并没有给我这样的小报记者留一个位子。飞船的设计师早在消息曝光前就已经人间蒸发。想见宇航员,更是天方夜谈。卡纳维拉尔角三个月前就已被划为军事禁区。只剩下些不死心的家伙还拿着高倍率的镜头在封锁线外张望。宇航员的亲人除了偶尔在有线新闻网上作作访谈外,大部分时间都人间蒸发。飞船快要升空了,我还没弄到一点火星计划的细节。只能拿那些来凑热闹的政客和明星闹出的绯闻开开玩笑。是的,这就我的可悲处境,在这个人类踏足火星的前夜,我却只能捏造点无中生有的绯闻来满足读者的窥视欲。以至于老板已经无数次的威胁我另谋高就!该死的NASA,该死的读者,该死的登陆火星!是的,在飞船升空前的那个晚上,我就是抱着这样的愤懑心情走进那个小酒吧的。

酒吧里的灯全开着,一切幽暗的角落都被照得透亮,这个狂热之夜仿佛拒绝一切阴暗和晦涩。以至于墙上的细小裂痕,沙发上不知是血还是呕吐物留下的久远痕迹都一清二楚。可没有人注意到这些,人们都仰头看着那台悬在酒保头上的电视,不时的相互微笑,同声欢呼,碰杯拥抱。有人兴奋的大叫,有人激动的流泪,有人在向上帝祈祷,还有个女孩子亲吻了那天晚上所有到场的男人。那个夜晚,所有人都被一种微微的幸福感所笼罩。仿佛无数桶葡萄酒倾泻在了休斯顿的街道上,扬起的芬芳气息拍打着城市的每个角落,每颗心灵。以至于这城里的一切都被浓厚的陶醉感所笼罩。
甚至连我也不例外。一开始,我还在写一份可能很快就能派上用场的求职信,可很快就把那可怜的小东西扔到了一旁。尽管前途不甚光明,但和不认识的人干了几杯之后,我立刻觉得好多了。我们甚至举杯祝飞船的设计师身体健康——那个该死的,拒绝我采访的家伙——噢,那是怎样的夜晚啊。
就在倒数计时牌切换到最后一个小时的那一刹那,我猛然看到了他。
不,说猛然并不好。他一直在那里,但毫不引人注目。他没有和别人拥抱亲吻,没有举杯祝福,就两手交握在胸前,抓着项链的链坠,静静的看着电视,身前杯中的冰块已经融化了,看起来却像是没有喝过的样子。在这个整个世界都醉了的时刻,他清醒着。就像暴风雨中的灯塔那样,静静的坐在那里,看着于醉意和兴奋中摇摆不已的我们。
我想,我应该澄清一下。我从来不是多事的人。可是,大概是喝多了。那天晚上,我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嘿,兄弟,来,举杯庆祝一下,不,不要问我庆祝什么,你知道,这是伟大的日子,为伟大的日子干杯……”
他转过了头。我愣住了。
那是威廉·李。火星计划的备选宇航员之一,我猛然觉得全身发凉,仿佛喝下去的酒在那一瞬间变成了汗。
威廉·李是亚裔美国人,他的父母在上个世纪末,这个世纪初的移民潮中技术移民到加拿大,随后迁居美国。李继承了,或不如说是发扬了亚裔的聪明才智。三十岁就已经带上了两顶博士帽。三年前获选参加NASA的宇航员培训计划,并成为火星计划的备选宇航员之一,直到最后一轮的筛选时才落败。真可惜,他应当在记者招待会上坦然面对闪光灯的围攻,而非一个人在这里喝酒。
我猛然意识到可以就此写一篇绝妙的讽刺短文。是的,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天哪,我怎么可能知道命运会把那样一个消息抛到了我手里呢?
我兴奋的要求采访他。而令我惊讶的是,他并没有恼怒的把身前的酒瓶子砸到我脑袋上(“落选火星宇航员殴打无辜记者”,我的读者们会喜欢这样的标题的)。
他松开手,把刚刚握在手里的项链放回衬衫中。握住了酒杯,把威士忌和融化了一半的冰块一口吞下。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仿佛一束光照在了他的面孔上一样。
“你是记者吗?好吧,无所谓,谁都可以。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我愣了一下,弄反了吧?
“你想要新闻吗?你会得到你的新闻的。可是,先听我说!”他愤怒的吼道。
“是的,先生,您问,我回答。”我连忙摆手,暗想“落选火星宇航员诘问小报记者”也是不错的文章标题。
“如果你是一个火车的扳道工……”
“扳道工?”我不由得愣了一下。
“该死的,你脑袋里装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两个世纪前有铁路的地方都会有这种人。那时候没有交通管理网络,只能靠扳道工移动铁轨来让火车走在正确的轨道上。明白吗?当火车进站的时候,他来决定火车进哪条轨道,如果弄错了,轰——”他举起拳头敲了一下掌心,仿佛是要模拟碰撞的样子。
我突然记起来好像是在什么怀旧的幽默电影里面看过这么回事似的:“好的,我是扳道工,然后呢?”
“有一辆高速行驶的火车,要从你面前经过。可在它行驶的方向上,有5个人正走在铁轨上。如果火车这么行驶下去,会把5个人都撞死。可还有另一条铁轨,上面只走着1个人。你可以让火车转向那条轨道,撞死那——”
“可是,博士,我不能大喊吗?让那些人从铁轨上滚开,或者让火车停下来?”
“不行!不行!你没的选,只有两条路!”
“那就只有撞死那1个人。”
大概是我回答的毫不犹豫的关系,他静了下来,看着我,看了很久。
“你为什么会这么做?”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一边是5个人,一边是1个人。”
“是的,理所当然的。”他喃喃的重复了这几个字眼,又摇了摇头,“心理学家一直为此感到迷惑不解,大多数人类在处理道德问题时,会以个人情感作为评价标准。而在无关道德的时候,则会依靠逻辑分析。尽管两类问题可能从本质上来看,差别并不大。脑科学的研究者也发现,当试验者被问到有关人身的问题时,磁核共振图象上代表情感的区域会异常活动。而在被问到无关人身的类似问题时,则是记忆区在活动,而相应的,感情区则受到压抑。”
“可是,这和这次火星登陆计划有什么关系呢?”
“NASA不想犯错,这次飞行意义重大,而且为期甚长,谁都不知道在漫长的宇宙飞行中,宇航员会面对怎样的问题,NASA能做的,只是尽量挑选不会因为个人情感而作出错误判断的宇航员。所以,才有了一次实验。”
“实验?”
“一个星期以前,所有备选的16名宇航员都参加了一个实验。实验没有对外公开。”
“那么实验的内容呢?”
“一个梦。”
“梦?”我几乎叫了出来,禁不住怀疑这位前宇航员是不是受了太大的打击而精神失常了。
可他却停了下来,抬起头看着电视,四名宇航员正在摄影机和闪光灯的追随下向飞船走去。电视主持在画外念颂着一听就知道是几个月以前就写好了的解说稿。可是,还真像那么回事。想必全人类都在屏息注视着这一切吧。就连我都不禁为之激动了一下,而李的脸上却露出某种近于忧虑的表情。
“我在过去的研究中也曾经作过类似的实验,刺激试验者大脑,并给予相应的暗示。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将受试者的梦境导向某个方向。通过在梦境中设置问题的方式来得出对试验者深层心理的评价。人在梦境中是不会说谎的,也更容易坦露内心的真正忧虑。”
我是没什么耐心的人,从一开始就被他的思维方式和科学解说弄得很不耐烦,终于听到他把话头转到了正题上,不由得急急的追问道:“那到底是个怎样的梦境呢?”
“我站在一个站台上,向四处张望着。到处都是奇怪而不合逻辑的东西,站台,铺着木质枕木的铁轨,古老的蒸汽机车。可我从枕木的空隙间往下看,却只看到一片浓黑的星空,没有尘埃的影响,恒星的光芒清晰可见。可我抬头向天空中看,却只看到地球大气内才有的傍晚的深蓝色天空,还有一架属于上个世纪的双引擎飞机划破这傍晚的寂静。再远一点,一艘只有科幻小说里才有的宇宙飞船正冉冉上升,雾气从发射场一直蔓延到车站近旁。”他搓了搓手指,仿佛不知道该怎么说似的,“火星计划,天空。事后回想,我才明白,原来充斥在我脑海中的,一直都是这个。一直都是……”
“可是,那个站台和火车呢?”
“那无关紧要。我喜欢蒸汽机车,小时候经常去机械博物馆,看着一辆上个世纪末才退役的火车头发呆。所以才会看到蒸汽机车。而路易,那个在法国长大的家伙,看到了他们的TGV,田中看到了新干线。总之都一样。”
“博士,我的意思是,天空和飞机代表了您的梦想。可是,站台和火车呢?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出现在梦境中。”
“这还不清楚吗?不止是我,所有人的梦境中都出现了类似的场景。这就是NASA实验的目的,这就是实验的内容!”
“实验的内容?”我不由得叹了口气,说实话,我真不知道是这些科学家智商太高了,还是我智商太低了,为什么和他们沟通起来这么困难呢?
“当时,我也不知道,那就是实验的一部分。我穿着APOLO时代的宇航服,那种笨重的连小型喷射式助行器都没有的东西。手上还握着一盏马灯……”
“马灯?”我愈发的摸不着头脑了,不禁在考虑这样荒诞的“新闻”,是否可以让那个混蛋编辑接受。
“我不知道那叫什么,只记得好像在怀旧电影中看过类似的东西。好像是两个世纪前扳道工用的东西。举起灯作个信号表示前路畅通,火车可以前进。”
“扳道工?”我猛然想起刚才他还提到这个词来着。
“没错,扳道工。你知道我要说什么了吧?就是那个问题。5个还是1个。”他颤抖了一下,额上冒出了滴滴汗水。他把酒杯推到一旁,把手伸进衣领里,重新把那个项链的链坠握在手里,仿佛不如此,就没有足够的力量继续说下去一样,“不过,这次有点不同。”
“不一样?怎么不一样了?”
“我在站台上,向远处看,突然发现有几个人正走在轨道上,他们背对着我,慢慢的向前走,没有左顾有盼,也没有回头。仿佛会就这样一辈子走下去一样。火车正在高速前进。驾驶员显然没有看到走在轨道上的人,他还在加速。我想喊,可是汽笛的轰鸣声盖过了我的声音。没有人注意我,没有人看到他们。我必须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来阻止那一切。”
李的眉毛拧成了一团。仿佛那梦境籍由这叙述重新笼罩了他的心灵似的。就连我自己,也被一种巨大的不安感所笼罩。仿佛也被他的话语拽到了梦境中,听着火车的轰鸣,被喷起的白雾掩住了眼前的一切,有几个人的性命正等待着我去拯救。可我却无能为力。我没有做过拯救别人的梦。被人拯救的梦倒是做过一两个。说实话,那一瞬,我发现拯救别人似乎并不是我想象的那种好事情。
李没有说话,而我也忘了追问。好半天,我们就这么沉默着。人们在我们身边吹口哨,他们看着宇航员登上飞船,对着倒数计时的巨大时间牌鼓掌欢呼。幸福的像是生活在什么另一个世界里。
“这只是一个实验。”我不知道可以说什么,只有艰难的重复了一下这几个字眼。
“是的。实验。”李喃喃的应道。
“你把火车转到另一条轨道上去了吗——”我问道
他摇了摇头:“不,不是那样的,那个实验不是那样的。NASA的目的不是考察宇航员的逻辑能力。5比1,谁都知道。可是,不是那样的。”
“不是那样的?”我神经质的抓住手边的杯子,不,我并不是想喝酒,只是觉得要抓住点什么,仿佛不这样就会滑到什么深渊里一样。
“你有没有想过那一个人的感受?”
“什么?”
“我是说,走在另一条轨道上的另一个人。他原本可以好端端的活下去,可是,你为了救那5个人的性命而牺牲了他。他原本可以好端端的活下去的!”
“可是,”我愣了一下,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可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只急急的争辩道,“是他不好啊,谁叫他走在轨道上呢?”
“可是他和这一切原本没有关系的,不是吗?”李反问道。
我突然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这是一个逻辑问题,虽然涉及人身的安危,但这是一个逻辑问题,而不是道德问题。你在思考的时候,只是以逻辑判断为基础作出了这个决定。很奇怪不是吗?最令心理学家迷惑不解的就是这个,很多问题从本质而言是完全一致的。可是就是有什么地方不一样。大脑在反应的时候会将其中一部分归为道德问题,而另一部分归为逻辑问题。可你永远不知道两类问题的差别在何处,或者说,大脑是基于什么规则作出这样的判断的。
李深深的叹了口气,又一次转开了话题。
“我一直向往宇宙飞行。从很早很早以前就开始了。在那里,”他指了指墙上的一个镜框,“那是酒吧老板保存着的一张剪报。是人类登月的首版报道。你相信吗?在那个连计算机都没有的年代,人类竟然能成功登上月球。整个计划的复杂程度在今天看来都令人望而生畏,可人类竟然成功了,在月球上竖起旗帜,留下脚印,他们说,我个人的一小步,人类的一大步……”他突然热泪盈眶,然后猛地抬起头,“可那个实验毁了这一切!!”
“那个实验到底是什么?”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轻声问道。
“没有另一个人,没有第二条铁轨。”他的声音低沉,可听起来,却像是被自己的理想背叛了时发出的可怕控诉声。
“什么?那这个实验是?”
“在我旁边,站着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
“如果只是要阻止火车的话——”他咬紧了牙,手指紧紧的交握在一起,因为用力而发白。“只要把那个小女孩推下去就可以了。”
“那你就把她……”我猛的住了嘴。
”是的,”他抬起头,面孔仿佛因内心的痛苦而生出无数皱纹,“这就是实验的目的。这就是道德问题,不是5比1,不是逻辑运算,是一个道德问题。这又有什么区别呢?都是5个和1个,都是牺牲无关的人。可是你能做出同样的选择吗?”
我说不出话来。并觉得不可思议,是啊。都是5个和1个。为什么之前我能毫不犹豫的回答这个问题,而现在却不能呢?我可以调转火车的方向,毫不犹豫的让视线以外的一个人去死。甚至觉得自己这样做是理所当然的。可现在,只要一想到要亲手置人于死地就因为罪恶感而无法呼吸,可是,这两个问题有区别吗?我到底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呢?
“这就是人类生存的方式。这就是人类的道德感。将视线以外的东西统统交给逻辑来处理。把对同类的关怀,把对社会的义务变成捐款支票上的一个数字。只把那些视线之内的,那些偶然触动内心的事物归入心灵问题的范畴。因为不如此,我们就无法生存下去。”他激动的挥着拳头,嘶声吼道,又猛地定在了那里,缓缓的,缓缓的放下了手,“可是,这难道不是一种伪善吗?和我们所要做的选择,所要得到的结果比起来,这难道不是一种伪善吗?”他轻轻的叹息了一声。
酒吧里安静了一下,人们都静了下来,仿佛都在看我们,像在看什么怪人一样,只是那么短短的一瞬。所有人又都转过了头,看着电视,继续鼓掌欢呼。我看着他们,突然觉得整个世界变得滑稽可笑。
“这就是我要说的了。”他擦掉眼角的泪水,仿佛又冷静了下来。
“还有一个问题,”我猛的抓住他的手,“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
“什么?”他几乎是恼怒的甩开了我的手。“
“你推了吗?你把那个小女孩推下去了吗?”我屏息问道。
他许久没有说话。
我等了很久,他一直没有回答。我无话可说,只有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办法啊,那种状况下……”
他猛地抬起了头,“我没有推。”
“那你……”我愣住了。
“我自己跳下去了。”他咬牙吐出这几个字眼,站起身,转过头,失魂落魄的向门外走去。直到那一刻我才看清,他一直握在手中的,是一个闪着金属光芒的十字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