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 消逝的绿洲 by 艾哈迈德·侯赛因

首次穿越利比亚沙漠时,我立下了一个誓言。那时我们迷了路,找不到绿洲,附近也看不到水井的影子,我们几乎绝望了,沙漠看上去冷酷而无情。就在那时,我发誓:如果我们能活着出去,我绝不再踏进沙漠一步。可两年后我偏偏又回到了那一片沙漠上,就在迷路的那个地方,就在那口井旁。当初正是这口井救了我们的命。
沙漠召唤我而来,但我很难说清它的吸引力与魅力。也许沙漠之行最精彩之处是在晚上。日间你脚已长泡,却还是得继续走,因为走路至少比骑骆驼要舒服些;你半眯着眼,机械的和着骆驼的步伐节奏,跟着同伴一起行走。喉咙干渴,却找不到井水。人们已无心情再去歌唱,他们一脸疲态,双眼充血,沿着蓝天与单调的黄沙之间那模糊线条,茫然无望的走着,任由羊皮水袋在骆驼两侧晃动。
在沙漠中我们极少交谈,沙漠孕育着沉默。即使陷入了麻烦,我们也尽量避开,不看彼此的眼睛。这里无需言语,每个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并且默默的坚忍着,因为咕哝抱怨等于是在指责万能的主,而这是任何一个游牧的沙漠阿拉伯人都不会做的。因为对沙漠阿拉伯人而言,这是上天为他安排的生活,也是主让他走的这条路,或许这将导致死亡,但死亡也是主早为他选择好了的。因此,他必须接受。没人能逃脱开真主的意旨安排。他们说:“无论你在哪里,死亡如影随形……即使你躲入壁垒森严的城堡中,也无济于事。”但在这样一种情况下,你将情不自禁的发誓,若能活着出去,以后再也不踏入沙漠一步。
一天的劳累快结束了。人们选好了营地,却累的不想再搭起帐篷,也无心去留意在他们身上将会发生什么。夜幕降临了,或许是繁星满天,或许是皓月当空。慢慢的,这样一种景致吸引了你,是你心境平和;尖尖的,在沉默了一天后,人们开始交谈,无关大雅的笑话四处飞扬起来。商队中也许是最年轻的那个,开起玩笑来,这比休息更令人愉快。他将谈话提高到了另一种层次。这阿拉伯人在无意中话越来越多,声也越来越高,众人的音量也随之逐渐增大着,沙漠就在这时散发出它的魅力。
轻柔的夜风抚慰着商队人们紧绷的神经。不一会儿后,空的水袋被当成鼓敲了起来,人们开始载歌载舞。第一声音乐响起时,人们正在照料骆驼。整理行李或修检驼鞍,但乐声吸引着所有人,他们绕着火堆的余灰坐了下来。大家相互对视,确认同伴们都还活着,快乐的活着。人人都尽量使自己看上却比别人更快乐一点,以给旁人信心。这是一个自慰的游戏。开始时有点苍白无力,我们强迫自己高兴,轻松面对困境。“骆驼好好的,我看过那个伤口了,并没有我想的那般糟。”一个人说。“布·哈森说他已经看见水井的标记,就离我们这而不远。”另一个人说。一切确实不错,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就靠这个信念来鼓舞自己,也许从头到尾它就是个骗局。但沙漠的诱惑力毕竟占了上风。
就像一个男人深爱上了一个女人,她非常迷人却冷酷无情,她对他不好,他的世界便破裂了,晚上她又朝他微笑,他便如置身天堂。沙漠微笑了,人们便觉得世上没一个地方能比得上沙漠。一天劳累后的唱歌跳舞耗尽了人们仅剩的精力,疲劳之极他们睡着了。在美丽的苍穹星空下,人们安然入梦,而现代文明社会中少有人会懂得享受这种乐趣——就这样静静地躺着,遥看星空。毫无疑问,阿拉伯人是天文学的行家。一天的工作结束了,独居的阿拉伯人无事可做,便只是躺下来看斗转星移,从中感受能时他们精神愉悦的乐趣。这些星星就像天天见面的朋友一样,他们走的时候并不像人们分手时说再见那般决绝。而是像在看着一个朋友从视线中消逝,知道第二天晚上还可相见那样。
“祈祷吧,信徒们,祈祷胜过睡觉。”商队最先醒来的人大叫,天空中仍有星星在闪烁。人们起来了,还有什么能更好的解释“收拾残局”这个词?每个关节都在隐隐作痛,喉咙又开始焦干了,然而看看人们有了多大的改变!他们又开始充满希望、信心了,也许仅仅因为是内心坚信一切都将好转。
那时天地间灰蒙蒙的,空茫一片,只有晨火温暖了冰冷的北风。我们凭着直觉看向东方——太阳升起的地方。如果没有乌云,天空中将出现一抹淡黄,在骆驼和人的身后投下淡淡长长的影子,它是如此淡,以致于你几乎无法称它为阴影,接着又是一抹温暖的淡红。这正是黎明与日出之间沙漠特有的颜色。一旦太阳升起,便只剩下一望无边的蓝色与黄色了。蓝色越来越浅,到了中午,天空几乎变得单调一色了。
清晨赋予人们清新的活力,夜晚则带来平和安详。这都是人们领会沙漠魅力的时刻。
在这样一个广袤开阔而静默的空间里,人的感觉往往变得敏锐。沙漠旅行者终会感觉得到附近的一些绿洲。同样的,直觉会告诉他再走几百里,他将与世隔绝。在这样一片沙漠中,人的身心魂灵都得到了净化。人们感觉靠上帝更近,感觉到有一种强大的力量让人无法再分神想别的。慢慢的,无可避免的形成了一种宿命论和对上帝意旨及智慧的无可动摇的信心,人们顺从他到了这样一种程度,即使献出生命也在所不惜。那时候人确实觉得生命不怎么重要……
沙漠及将它最好的一面呈给每一个人。文明人在遇到危险时,人人都只顾自己,为自己的安危而奋斗。而在沙漠中自我变得越来越渺小。每个人都尽量为同伴着想,倘若灾难危及商队,也许个人会有逃生的机会,但我不相信一个沙漠阿拉伯人会背弃同伴而只顾自己逃命。沙漠中最可怕的莫过于缺水,在这种情况下你原以为自己会想尽可能的为自己留下水。但事实恰恰相反,你发现自己双手拿着可爱的水壶,依次问人们是否要来一口,毫不吝惜的好像里面有充足的水,可让所有人分享一样。这时候个人安危已经置之一旁,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和整个商队一起承当,而不妄想独自逃离。
我向来惊叹佩服沙漠阿拉伯人的安详和勇气,任何东西都无法干扰他们。在沙漠中旅行需要三个条件:骆驼,水和向导,但最强健的骆驼却常常会莫名其妙的死掉。就像那次我离开库夫罗后,我最好的一头骆驼第二晚便死掉了,而相反,商队中最瘦弱的骆驼背着货物蹒跚着走完了全程,大约950里,抵达了埃·发舍。“主会保护它。”当人们指责谁带来这样一头可怜的生物时,谁就会这样说。确实,主在保佑他。一头骆驼的死亡会引发严重的问题,因为它意味着要扔掉大部分,或许是全部它驼着的物品。水,主要是装在羊皮袋里,最结实的羊皮,即使事先经过日日月月的检视,也会突然的开始漏水。装在里面的水就会蒸发。而晚上行走时,两头骆驼可能会撞在一起,撞破一两个羊皮袋。然后是向导,由于种种原因,会说他的脑袋一直在绕圈,也就是说他很可能已经迷糊了。乌云将太阳遮住了几个小时,或认错了一个路标都可能使向导迷路。但无论如何总还有一样比骆驼、水、向导这三大要素更重要的,那就是信念,坚固不休的信念。
沙漠会很美丽和善,这时商队也快乐而富有生气;但沙漠也会冷酷而不可战胜,那么可怜的商队很快就将被不幸击倒,蹒跚着孤独的前行。当你的骆驼因饥渴劳累而垂下了头,你的水已用完,而附近又找不到水井;当你的同伴倦怠不堪已失去希望;当你手中的地图根本派不上用场——因为沙漠是无法人为掌握的;当你问及向导路线,而他只是耸耸肩,说只有上天最清楚;当你遥视地平线,而无论你看向何方,四周都只见存在于淡蓝天空与黄沙之间模糊的路线时;当看不到任何界标,也没有任何痕迹让自己有借口心存一丝希望时,当那广袤无垠的沙漠看上去,只让人感觉它像一个大环越来越紧的压迫着你干渴的喉咙时,此刻你就急需一种力量,一种甚至比无情的沙漠更强大的力量。这时阿拉伯人,会向他万能的主企求拯救。而当他做完祈祷却并未得到引导时,他会将衣袍置于身旁,坐在沙地中,以令人震惊的平静等待死亡的到来。这就是在穿越沙漠的行程中所必须有的信念。
沙漠是可怕的,且毫无怜悯,但所有那些认清沙漠的人,都必将重返它的怀抱。

from 《消逝的绿洲-非洲沙漠行记》 by 艾哈迈德·侯赛因 黄素华译 海潮出版社 2000年2月第一次印刷 印数10000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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