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小说的评价标准

这是2011年,我写给一个在线科幻论坛的一篇文章,尝试着为如何评价科幻小说设立一个标准。4 年过去了,越来越觉得当初的想法是对的。并且从这个观点上,发散出一些新的东西出来。今天翻邮箱时,找到了这篇稿子,在这里贴出来一并,新旧对照,应该很有趣。

记得写完基因战争后,有一次在论坛上被人问起,让我给星云3的几篇小说排个序。当时排了一下,依次是飞啊飞,基因战争,苏格拉底。但说不清理由。

从这个话题延伸出来,其实就是什么是好的科幻小说,在这里,我想说说我的想法。

先说说我最喜欢的两篇科幻小说,一篇是《全频道阻塞干扰》,一篇是《巴比伦塔》。

《全频道阻塞干扰》是我最喜欢的中文科幻小说。我觉得这篇小说的可能性和可读性都相当好。而且结合的也很好。

先说可读性。大刘一开场就写了一个很棒的战场场景,引入了故事的核心人物之一,林云。然后快速的场景切换交代故事的前因后果,把一个一个的人物推出来,然后顺着剧情把他们一个一个干掉。林云决定牺牲,庄宇决定牺牲,到最后的帕克将军决定牺牲。在战争这个永恒的矛盾主题下,小说里死了无数人,而几个人的牺牲浮了出来。或者作为这首宏大悲歌中的副曲,或者作为这哀声中的领唱,或者作为曲终的那一声轻吟。这三个人的死引领了整个小说,又沉浸于其中。让这个无数人为之牺牲的宏大场面变得真实可信,让人们的死亡变得无可奈何,而又不失其英雄气息。

回过头去想,你会发现这篇小说其实容纳了很多人物。每个人都来有因,去有果。形象塑造的很真实,情感表露恰到好处。几个关键节点上,这些人物作出的每一个决定,都符合他们身份背景和心理特征。仔细再想,你会发现作品其实没有浪费笔墨到其他地方。情节跟随人物的情感和决定跳跃着。出乎意料,而又合情合理。以至于你回头看时,会发现几个关键人物的每一次出场,每一次被提到都是有作用的。以至于你根本无法调整跟这几个关键人物有关的那几个片段在小说中的位置。

这就是可读性。

其实大家对可读性的标准其实很统一,说来说去不外乎文字流畅,情节起伏跌宕,情感塑造真实可信。但怎么做到这一点,各人有各人的办法,我说说我的理解。

对我而言,小说的核心是情节。一篇好小说,情节应该兼具戏剧性和合理性。其实仔细一想,你会发现这两个要求是矛盾的。这样说吧,主角散发王霸之气,女主角芳心暗许,甚至违背立场偷偷给予主角帮助,然后突然又拔剑把主角捅了个对穿。这个就是戏剧性,但这么空口一说,你会觉得女主角的这个前后态度转换不合理。可是你去看倚天屠龙记,五大派围攻光明顶。张无忌陷于反两仪刀法和正两仪剑法。周芷若出声提醒。可随后灭绝师太一声令下,周芷若毫不犹豫捅了张无忌一剑。但看罢前因后果,你会觉得周芷若这么做又完全合情合理。那这是怎么回事?

这个要借王安忆的一句话,她在复旦讲课时,说过这么一句:“情节就是情感的节奏”。当时看到这句话,觉得如醍醐灌顶。大彻大悟说不上。至少思路上是转了个90度的弯。

拿这句话来看张无忌周芷若一段,就很清楚了。张无忌再见周芷若,一句“汉水舟中喂饭之德,永不敢忘。”让周芷若“蓦地里喜不自胜,随即嘴辰微动,脸上又现羞色,双目中却是光彩明亮”。于是光明顶上,周芷若先是巧言使师父允许无忌休息片刻再接掌,又不动声色的将破解刀法剑法的口诀说与无忌听。但灭绝师太一声令下,十余年尊师重道的本能发作,下意识的遵循之后,又是“脸上神色凄苦,显见心中难受异常”。

借这一段话,大家看出来了。角色的行为构成了情节,而角色的行为源于角色自身的情感。即角色在情感的驱动下采取行动,而这种情感的起伏导致行动的前后不一致则构成了故事的情节转折。

可能有人要问,那照这个结论,是不是作者就不用编制情节了。只要丢几个人物进去,情节就自行发展出来了。对我而言,确实是这样子的。

怎么说呢,我觉得一直觉得小说,其实就是一个沙盒,在这个沙盒里,人物和人物相互碰撞,或人物跟自己碰撞。光和血在这碰撞中爆发出来,再融合在一起,成为从未有人见过的颜色。而如何构建这个沙盒,如何从这个沙盒中衍生矛盾,人物有怎样的性格,情感,行为。他怎样面对这个矛盾,怎样在这个过程中崩溃或自我升华,就是小说作者应该解决的问题。

从这个意义来讲,科幻/奇幻这类问题,算是一种特殊的沙盒。通过构造不同于现实生活的初始条件,让角色面对现实生活中不可能面对的矛盾。从而迸现出更华丽的光彩。例如,在一个科幻或者奇幻故事里,主角可以是被灭国的逃亡公主,可以是外星人入侵时逆转局势的英雄。而现实小说就完全无法出现这样的设定。从这个角度而言,科幻/奇幻应该是更容易用来刻画人物的。但反过来,作者就必须在科幻/奇幻的背景/内核上着力,让读者觉得这个设定给力。这就涉及到可能性的问题。

说到可能性,我们再回过头来看《干扰》。它的可能性是,通过撞击太阳,引发强电磁辐射,形成全频道阻塞干扰,从而形成对战场通信的覆盖性打击,给反击战创造条件。整个小说的科幻核心,其实就是在说这个可能性,因为这个可能性,才使得小说的核心矛盾——战场形势的逆转,得到解决。

《干扰》的这个可能性好在什么地方呢?其实有这么几点。
第一点,没人想到过。这么说吧,在大刘之前,没人想到这个可能性。大家只知道太阳风暴干扰无线通信。但没人想过可以是否有可能主动触发太阳风暴。可能也有人想到过,但没能把它用在战场上作为一锤定音的决定性因素,从而让这个宏大的设想,体现出宏大的价值。
第二点,可能实现而又很难证伪。很多读者都会纠结于科幻小说的合理性。其实归根究底,就是纠结于作者创造出来的那个可能性是否可能。那么一个好的可能性,就应该可能实现且在一个较短的时间内,无法通过现有科技手段证伪的。
第三点,和小说的核心矛盾结合的很好。怎么说呢,《干扰》的核心矛盾是,战场局势的逆转,需要一个持续性的全频道阻塞干扰。但当时的条件无法提供。而距离战场最远的这艘飞船成为了解决这个核心矛盾的关键。
第四点,宏大而华丽。可能性和可能性之间也有高下之分。如果拿个人的小情小爱和大动乱时一代人的颠沛流离相比,相比大多数人是喜欢后者的。大刘的小说,也大多是这样的可能性。从长篇的《三体》,《球形闪电》,《超新星纪元》到短篇的《流浪地球》,《朝闻道》等等,都是这种以整个地球为背景的宏大的可能性。当然,并不是说拿小的可能性就写不出好文章。只是大的可能性比较吸引眼球,比较讨巧。当然,出现硬伤的机会也比较大。

接下来,再说《巴比伦塔》。

在《巴比伦塔》里面,特德·蒋用非凡的细节和诗一般的语言描述了这座只应处于神话中的巴比伦塔。让读者相信如果真的有这么一座巴比伦塔,那么它一定就会是特德·蒋所描述的那样。在这样深信不疑的同时,读者又陷入了巨大的矛盾中。如果文中的巴比伦塔是这么的真实,合理。关于上帝的信仰也是这么真实,合理,那么它如何解决这个巴比伦塔必然上达天听的悖论呢?这种好奇心揪着读者一路向前狂奔。然后,猛地,作者把结论指了出来。我们才发现它是那么合情合理,而又出乎意料。几乎一直就在眼睛中,而我们却怎么都没看到。

在看到巴比伦塔的结局的那一瞬间我彻底被震住了。如果说阅读前文时,我只是沉醉于作者对文字和细节的把握能力的话。那么看到结尾时,我就是五体投地,心悦诚服。这是臣服于这个可能性的精巧、完美、不言自明中。换言之,是臣服于构思出这种可能性并将之具现化的想象力本身。

所以,直到今天,《巴比伦塔》都是我心目中最好的科幻小说。是最好。没有之一。

然后,为什么我觉得《巴比伦塔》是我心目中最好的小说呢。如果从“情感-行为-情节”这个角度来看,《巴比伦塔》根本没有这种东西。但这就是《巴比伦塔》胜出的地方。因为战争和牺牲谁都能写,从荷马史诗到哈里波特。牺牲被无数人用无数的方式写了无数遍。但巴比伦塔只有一个。圆滚筒型的世界也只有这一个。

要创造出一个“可能性”,其实相当困难。前几年,科幻世界曾有一个很奇妙的“科学美国人”时期。当时“科学美国人”上如果有啥令人耸动的标题或者文章,过一两个月,就会有以这个文章为核心的小说,出现在科幻世界上。记得有一期“科学美国人”说男性的基因容易产生缺陷,所以男人可能消失。之后的科幻世界上,就连出了两篇以男人消失为主题的文章。当时看到,我是有点哭笑不得的。诚如豆瓣科幻世界论坛上的某位仁兄所说,这是利用了“信息优势”。而我个人觉得,这种做法是不可取的。

从我开始给科幻世界投稿,到现在,已经过了十年。当初那些读者,如果还未放弃科幻,至少也应该是二十岁的人了。年龄段提升,知识面自然扩大。加上网络降低了获取信息的难度。要创造出能够震住他们的“可能性”,光靠这点“信息优势”已经远远不够。科幻创作,仍必须回归到想象力和写作技巧本身。

说了这么多,我想大概说清楚了我对科幻小说的要求。在我看来,科幻小说中,科幻二字是对作者想象力和知识底蕴的挑战。而小说二字,是对作者写作技巧的挑战。一篇科幻小说,如果想让人喜欢,这两者间必取其一。即如果作者无法创造出足以挑战读者想象力的可能性,那么只能寄望于构筑足以吸引读者眼球的可读性。

确实,科幻读者对“科幻”二字的偏爱,会让他们容忍一些写作技巧低劣导致的问题。或者说,他们对作者文字的喜爱,会让他们容忍故事科幻内核毫无挑战性的问题。但这并不能说明,科幻作者就不用去努力在这两个方面提高自己。因为读者的需求,往往是“两手抓,两手都要硬”。例如看到《星球大战》,他们会说这根本不是科幻。而看到《2001太空漫游》,他们又会说这太难看。只有在他们看到《黑客帝国》时,才会说这是个棒极了的科幻。

所以,对文章一开始提出的那个问题,我想可以这样回答。可能性,可读性是评价一篇科幻小说好坏的两个标准。对星云3的几篇小说,我个人的评价是,以可能性而言,苏格拉底占优,以可读性而言,基因战争占优。而飞啊飞两者皆优。所以排名是飞啊飞,基因战争,苏格拉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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