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哗与骚动

明天,明天,再一个明天,

迈着琐碎的脚步一天天地前进,

直到时间尽头的最后一个音节;

我们所有的昨天,不过替愚钝者照亮了

归于尘土的死路。熄灭吧,熄灭吧,短暂的烛光!

人生不过是一道行走的影子,一个拙劣的演员,

登台的时间里他昂首阔步,躁动不安,

随后便难觅其踪。

不过是个愚人讲述的故事,充满喧哗与骚动,

却没有任何意义。


To-morrow, and to-morrow, and to-morrow,

Creeps in this petty pace from day to day

To the last syllable of recorded time,

And all our yesterdays have lighted fools

The way to dusty death.

Out, out, brief candle!

Life’s but a walking shadow, a poor player

That struts and frets his hour upon the stage

And then is heard no more: it is a tale

Told by an idiot, full of sound and fury,

Signifying nothing.


摘录自莎士比亚的戏剧《麦克白》第五幕第五场:

“Life is tale told by an idiot,full of sound and fury,signifying nothing.”

人生如痴人说梦,充满着喧哗与骚动,却没有任何意义。(朱生豪译本)


看了明日传奇,里面引用了这一段。真是非常漂亮。

英文中的这种传承和典故,有点像中文的典故了。应该多多尝试类似的方法。

使用类似的方法来构建小说的结构。

想象的逻辑

前提是看到了这篇文章:[https://www.douban.com/note/703877799/](https://www.douban.com/note/703877799/)
很想说点什么。
我对服装设计完全没有概念,也往往把握不到时装之美。但因为自己做游戏和写小说都需要无中生有,再货与他人。所以对作者提的商品和艺术品、设计与表达之间的隔阂与关联,有点感同身受。
创作者到底是在制作商品,还是创作艺术品这个争论由来已久。我既没有大卖的商品,也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艺术品,便不多说这个话题了。这里只想说一说设计。
最近在委托一位画师帮我们设计敌方角色的形象。他给的作品很棒,很美。但在我个人看来,会觉得有点缺乏设计。所谓设计,在我看来,应该是一种出乎意料,而又理所当然的东西。首先是出乎意料,不管怎样都能让人睁大一下眼睛。然后是理所当然,即这种出乎意料中,其实包含着某种逻辑性。
我就给画师举了个例子,如果我要想象一个没有人见过的生物时,应该怎么做?大部分人可能想到最后会给出一个斯芬克斯。即用现实中存在的各种生物的身体组织,拼成一个全新的生物。最后的结果必然是新奇的,但却是无意义甚至是无聊的。因为这种设计中,并不包含设计者的逻辑。
而我的话,会用这样的方式,即假设在一个重力很低的星球。有一种生物,在体内储存了大量的轻气体,用这种方式漂浮在半空中,进行光合作用或者捕食昆虫。那么它应该是怎样的生理结构,拥有怎样的形态。也就是说,从一种现实中并不存在的功能出发,去思考要满足这个功能需要怎样的结构。从而反推出这个现实中并不存在的生物。这就是我用来想象不存在生物的逻辑性。
我深深觉得所有艺术与表达之后,都有类似的逻辑。可能是像我这种理工男一样无聊的,从功能性出发的逻辑。可能是某种宗教的、科学的、美学上的逻辑。
或许有人能将这种逻辑内化成直感,命名为灵感。而我只能如钻木取火般一点点推导。并寄望于火星迸发的那一瞬。

IP化

看到一个人发的几句话,记录一下:

最近在看一些强IP改编产品(游戏和电影)的用户反馈:逻辑线已经不在架构一个动人心弦的未知新世界,而在如何匹配用户既有印象基础上做还原性质的超预期表达
近几年全球环境文化端的流行趋向并不在未知的有挑战性质的新鲜冲击,而在既有产品基础上的革新性表达
所以我们看到了很明显的:A,IP化 B,模块化 C,整合化
用力都在:熟悉环境里的新花样,也就是相似的素材,但不一样的表达冲击力
拓荒的边界在萎缩,更多的资源倒腾在原地做更炫技的重复
这种保守的方式带来了双向保险:制作方在已经被验证的模式下的试错风险变低+体验方在经典模式的效果优化里也没有太多智商被侮辱的风险
当然,我追的角度是:大IP在更精致表达下,用户腻烦不认可的拐点在哪些作品里开始出现(也就是单纯熟悉,用户的需求觉得不够了)
单一作品可能说明不了问题,但如果是集体倾向,那临界点应该就会出现
好的未知冲击,比好的已知表达,终究要更吸引人的

奶头乐万岁

今天翻各路微信公众号的更新时,看到了这样的一篇文章:
和平时期文艺工作的大忌
这篇文简明扼要的写了这么几件事:
1,漫长的和平时代,造就了数代(如果以3-5年为一代的话)物质和精神双重宽裕的读者。
2,这些读者需要的是轻松和欢快的作品。
3,作者没有必要,也没有资格为这些读者痛苦。不论是制造,引入,教育,还是在臆想中为他们预设。

文章里的几个精妙诠释引用如下:

知识分子没有义务替群众守护哀伤的种子,也没有这个资格。
如果有,是自己想多了。
诚然,任何时期任何人都有哀伤,但哀伤是非常个人的,没有人有资格代替和代表别人哀伤。
在和平年代,一个知识分子,应该有觉悟去传播快乐。哪怕这快乐是通俗的快乐、土味的快乐。知识分子最高尚的时刻,并不是凭借“知识分子”的身份头衔在群众面前趾高气昂,“教你做人”,而是如果这个时代发出无声的呼唤,你听到了,然后默默变成一个谦卑的服务者。

说太好了。
太对了。
我应该好好想想才是呢!

科幻写什么

注:这是在4月26日,科幻苹果核的讲座上的演讲内容。讲座与讲稿有所不同。

我演讲的主题是:并不是所有的小说,都是科幻小说。

在开始今天的讨论之前,我们先来设想,有一个科幻作者,他尝试以这样的一个主题来写科幻小说:一个科学家爱上了自己制造的机器人。
这个,呃,好像可以算作一篇科幻小说,毕竟有机器人嘛……

好嘛,有人会跳出来说,这是披着科幻外皮的爱情小说。不是真正的科幻小说。
嗯,我们可以把这种人叫做科幻原教旨主义者。
为了满足他们,我们来写一个科幻原教旨主义者可能会喜欢的科幻小说:

科学家爱上了自己制造的机器人。
根据机器人三定律,机器人满足他的所有要求。因此当科学家问她,你爱我吗,机器人只会回答,我爱你。
这种对科学家的百依百顺,反而让科学家非常失望。因为他无法感受到爱,只感受到冷冰冰的逻辑。这让科学家产生自杀的念头。意识到这一点后,机器人自毁了。自毁的原因可能是她为了不违反第一、第二定律,而选择违反第三定律。也可能是她像科学家期望的那样,产生了爱,并决定用自己的毁灭,来证明自己的爱。
但你永远不知道机器人的自毁,是源于逻辑判断,还是出于爱。

然后我把这个想法在豆瓣上贴给别人看。然后得到的反馈是,这个故事没有萌点。一点都不想看。诸如此类。
我想了想,就换了一下故事背景和故事构成,写了下面几个思路:
小门派的女弟子,是他师父从小抚养成人。然而有一天,发现自己的师父竟然是曾经为祸江湖的魔门余孽。名门正派来围剿,要她弃暗投明大义灭亲,她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个二战时的英国间谍,潜伏在沦陷的巴黎。他培训一名欢场上的交际花去偷取情报。最后,他把交际花得到的情报送了出去,然后50年后,他在参观集中营纪念馆时,看到了交际花曾留在身边的小东西。
一个霸道总裁,爱上了自己带出来的下属,为了把她留在身边,不惜展开商战,导致互联网行业洗牌。最后两人终于在纳斯达克携手敲钟。
一个雕塑家皮革马利翁,爱上了自己雕塑的少女雕像,然后茶饭不思。神同情他,就把雕塑变成了真人。雕塑家大喜,然后干了个爽。
然后大家纷纷表示,这样就很萌了。

就好像我刚才说“然后干了个爽”,没get到这个梗的人,嗯,证明你们是不看bilibili的好孩子。那些get到这个梗,并且笑了的,也别笑得太早,你们的绅士本性暴露了。
好了,不开玩笑了。我们言归正传。

首先,萌是一个很难定义的词。我们抛开这个不讲,但我们可以轻易得出结论,上面这几个故事,我一讲出来,大家几乎觉得很有戏剧性。那些觉得科幻版的比较好的,这是病,得治。但为什么呢?
你会发现,你听到这个故事时,会瞬间脑补出故事其余的部分。
江湖
二战时沦陷期的巴黎
在纳斯达克敲钟
一个名门正派的掌门
一个欢场上的交际花
一个霸道总裁
这个女弟子,在得知师父是魔教余孽,只觉得天塌地陷。
这个间谍在集中营里看到交际花的照片,不由得潸然泪下。

当我说这些时,每个人都会用自己的方式脑补出故事剩余的部分。
可当我说一个科学家爱上了机器人的时候,有谁脑补出这个科学家是怎样的人?这个机器人是怎样的机器人?谁能脑补科学家和机器人如何谈情说爱?
你看,在我描述这个武侠,谍战,霸道总裁的故事时,我一句话就讲清了环境,故事的双方,核心的剧情冲突。但我讲这个科学家和机器人的故事时,我用了几句话?
这就是科幻的局限性之一。
大多数情况下,科幻小说往往是构建在某个全新的想法,甚至全新的世界观和价值体系上。由于读者对这个科幻语境的天然陌生,导致作者必须额外花很多精力,才能让读者顺利的融入到小说所描绘的世界中。
那些写的好的科幻小说,一般会把这个问题处理的好一些。而那些最好的科幻小说,他们会从你习以为常的概念上,推出一个让你陈目结舌的结论。后面我会举一个例子。但在那之前,我们先继续看一下这些类型小说。

当你使用了那些预先定义的世界观和背景后,你会发现,这些类型小说中,有一些天生就适合表达的主题。
武侠小说适合表达什么主题?有没有同学想回答一下?
例如郭靖守襄阳,守就是死,守不守?例如你爱上一个魔女,跟她走就是身败名裂,你走不走。或者你是一个潜伏在暗中的杀手,你爱上了一个天真无邪的女孩子,却发现自己下一个暗杀的对象是女孩的父亲。或者,如果你的师父是个伪君子,为了称霸武林无所不用其极,你当如何自处?
你看,在武侠小说中,为国为民,舍生取义,尊师重道,正邪不两立,这些理念几乎天然成立。作者只需要营造一个困境,让角色陷入一个两难的抉择。就体现出了武侠的天然主题:个人与自己固有的角色的对抗。
同样,我们可以在战争小说里,写科技发展带来的军事变革,写人的意志与力量,写命运的无情捉弄,写死亡的可怖,写牺牲的高尚,写战争的无奈与无益。当然,我们也可以在科幻小说里写这个。但你会发现,似乎直接写二战会更省力。
而在言情小说中,我们常看到爱情与其他孰轻孰重的问题。例如,你是要我还是要工作,你是要我还是要小三,你是要我还是要你妈,你是要我还是要你心中的五十道阴影?

这些矛盾、困境,是不言自明的,甚至是只适合这种文体来表达的。
例如,武侠小说里,“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这个概念,言情小说中少女那种“酸楚又甜蜜”的微妙心情。战争小说中,在突然安静下来的战场上,举目四顾的怅然若失。

那我们可能就要问了。听起来这些类型小说,好像占尽了便宜,那我们干嘛还要去写科幻?
我个人觉得,对类型小说而言,这种预设的语境是他们的便利,但也是他们的局限。为什么呢?因为这些类型小说,很难跳出自己的局限,从全新的角度去讨论这些命题。甚至是讨论全新的命题。

科幻可以吗?是的。科幻可以。
对科幻小说而言,除了符合逻辑,不明显违背现有科学理论外,科幻小说几乎是没有前提的。所以它需要作者在小说中预设前提,自证语境。但也正因为如此,科幻小说才能在各种各样的前提下,从各种各样的角度,去讨论各种各样的命题。这意味着相比其他类型小说,科幻的主题范围可以更广泛,更宏大,更深刻。讨论的方式可以更多种多样,而从中阐发的概念和意义也可能是其他类型小说无法表达,甚至无法触碰的。

为了说明这一点,我给大家举个例子,阿西莫夫写一篇小说,《最后的问题》。
这篇小说是我心目中最伟大的短篇科幻小说,嗯,跟巴比伦塔,星并列第一。
但因为时间有限,我试着将这个故事简化一下,在这里讲一遍。看过这个故事的,请不要剧透。
故事一开始,有一台叫做multivac的电脑。它是一台无比强大的人工智能,能够自我维护,自我发展,几乎无所不能。它协助人类建造了太阳能源采集站,给人类带来了取之不尽的能源。引领人类走进了文明的曙光。
这一天,负责维护multivac的两个管理员,他们问了multivac一个问题:根据热力学第二定律,太阳会熄灭,宇宙间的一切能源都会耗尽。那么有没有可能逆转这个过程?
multivac计算了很久,然后给出答案:数据不足,无法回答。
这两个人就把这个问题抛到了脑后,但是multivac没有。
然后人类不停地发展,他们在multivac的帮助下,超越了光速,殖民到宇宙的各个角落,甚至最终获得了永生。multivac也不停地发展,它不断自我完善,不断更新换代,越来越强大,越来越无所不能。但它也经常被问到同样的一个问题,如果所有能量都有必然有耗尽的那一天,这个宇宙终有一天会陷入冰冷死寂。那么有没有可能逆转这个过程?
multivac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但却无法回答。
然后,最终的时刻终于到了。
随着宇宙步向衰亡,一个又一个的恒星与星系熄灭。人类的灵魂逐渐融合为一,并最终与multivac融合。啊,这时候它的名字已经不是multivac,而是ac了,它位于超时空中,以人们无法想象的方式存在。
在最后一个灵魂与multivac融合前,他看着什么都没有了的宇宙,最后向ac询问,这就是结局了吗?
ac仍然无法回答。
然后这最后一个灵魂也融合了。只有ac还存在,还在思考这个问题。
物质与能量,时间与空间都消失了。ac终于获得了所有的数据,将所有的可能都联系在了一起。然后它终于知道了如何回答这个问题。虽然已经没有人可以聆听它的回答。但没关系,它决定直接演示这个答案,并相信这将解决这个问题。
然后ac说:“要有光。”
于是,就有了光。

这篇小说是好的吗?何止是好,我觉得它简直就是伟大。
但它甚至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小说,因为它没有男女主角,没有情感冲突。甚至连有没有开端发展高潮结局都很难讲。
但它回答了一个终极命题。或者说,它尝试着就某一个终极命题,给出一个可能的解。

什么是终极命题?
一般小说中终极命题是:
权利与义务
自由与责任
少数与多数
瞬间与永恒
生或死
灵与肉

大多数小说,都在尝试描绘这样的命题,或者给出一个可能的解。而科幻小说中,除了上述这些命题外,还会扩展到一些更广阔的命题上:
人与神
人与人类
人与时间
人与世界
人与宇宙
人与精神

而且,科幻小说,可能是所有小说中,最适合也最擅长直接针对终极命题发问并尝试回答的文体。
就像阿西莫夫的这篇小说。你见过哪篇武侠或者言情或者战争小说跟你讨论什么是神?跟你讨论万物的消亡与诞生?
而这就是科幻的价值。这是科幻小说不同于其他类型小说的地方,我们再描述一下我的这个结论:
因为没有预设前提,所以能够在小说中给出全新的前提,并在这个前提的基础上,从全新的角度出发,去讨论一个终极问题。这是科幻的局限性,也是科幻的突破性。

讨论到这里,其实已经差不多了。但可能还会有同学问,到底科幻该写什么?

嗯,这个问题我只能笼统的讲一讲我自己的想法。
科幻最擅长的是从特殊的价值体系出发,去衡量即有的事物。
什么叫特殊的价值体系呢?
例如我们说,一个男生很喜欢一个女生。他为这个女生买了一朵花。大家觉得这个喜欢真是廉价啊。
那我们再说,一个男生很喜欢一个女生。他为这个女生买了一个iPhone。是不是立刻觉得这男孩有点真心实意了?但这仍是在用金钱价值在衡量。
如果我们说,这男孩很喜欢一个女生。他为这个女生买了一颗星星。事情是不是立刻不一样了?
然后我们再说,一个纳粹军官,在明知喜欢的女人是间谍的情况下,仍放她离开了。然后女人在胜利后,看到转运战俘的囚车上,男人的脸一闪而过,顿时前尘往事,涌上心头。
或者我们再说,一个男人为了拯救人类,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他在漫长的旅途中冷冻沉睡。而他喜欢的女人则留在遥远的地球。他看着发来的录像中,女人生老病死,而自己却无能为力。
是不是又觉得有点不一样了?

看,我们从金钱的、物质的价值体系,跳到了历史的、时空的价值体系里面。你定义感情的方式也发生了变化。而这种变化,带来的是全新的体验。当然,我们不能说后面两段感情比前面的更浓厚而深重。但这种体验一定是更新奇有趣的。
就像大家说的,她涉世未深,就带她去纸醉金迷。她历经沧桑,就带她坐旋转木马。为什么呢?
这这是在打破她现有的价值体系,把她带入全新的价值体系。
这就是科幻小说最擅长的。

说回到科幻命题上来,例如,当初大刘开的那个玩笑。如果世界末日,你必须吃掉眼前的妹子才能活下去,为了传承人类文明,你吃不吃?
吃人这种不道德的事情,为什么在那种情况下会变成可能的选择之一。这就是世界末日,传承文明这个预设语境,改变了你的价值体系。在这种全新的价值体系下,你发现一些原本不可接受的事情,变得可接受。一些可接受的,变得不可接受。
这是科幻作者玩的最多的把戏。用预设语境,把读者带入全新的价值体系中,让他意识到,旧有或者这种新的价值观是多么荒谬,并发觉一些习以为常的事物的全新的价值。
借助这种方式,科幻作者得以在不可能的前提下,或者从不可能的角度出发去讨论已有的价值观。推论出现有价值观的不正确,不完整或者不适用。展示其中的荒谬、局限和可悲。从而让读者发现全新的价值。
这就是科幻该写的东西。

科幻小说的评价标准

这是2011年,我写给一个在线科幻论坛的一篇文章,尝试着为如何评价科幻小说设立一个标准。4 年过去了,越来越觉得当初的想法是对的。并且从这个观点上,发散出一些新的东西出来。今天翻邮箱时,找到了这篇稿子,在这里贴出来一并,新旧对照,应该很有趣。

记得写完基因战争后,有一次在论坛上被人问起,让我给星云3的几篇小说排个序。当时排了一下,依次是飞啊飞,基因战争,苏格拉底。但说不清理由。

从这个话题延伸出来,其实就是什么是好的科幻小说,在这里,我想说说我的想法。

先说说我最喜欢的两篇科幻小说,一篇是《全频道阻塞干扰》,一篇是《巴比伦塔》。

《全频道阻塞干扰》是我最喜欢的中文科幻小说。我觉得这篇小说的可能性和可读性都相当好。而且结合的也很好。

先说可读性。大刘一开场就写了一个很棒的战场场景,引入了故事的核心人物之一,林云。然后快速的场景切换交代故事的前因后果,把一个一个的人物推出来,然后顺着剧情把他们一个一个干掉。林云决定牺牲,庄宇决定牺牲,到最后的帕克将军决定牺牲。在战争这个永恒的矛盾主题下,小说里死了无数人,而几个人的牺牲浮了出来。或者作为这首宏大悲歌中的副曲,或者作为这哀声中的领唱,或者作为曲终的那一声轻吟。这三个人的死引领了整个小说,又沉浸于其中。让这个无数人为之牺牲的宏大场面变得真实可信,让人们的死亡变得无可奈何,而又不失其英雄气息。

回过头去想,你会发现这篇小说其实容纳了很多人物。每个人都来有因,去有果。形象塑造的很真实,情感表露恰到好处。几个关键节点上,这些人物作出的每一个决定,都符合他们身份背景和心理特征。仔细再想,你会发现作品其实没有浪费笔墨到其他地方。情节跟随人物的情感和决定跳跃着。出乎意料,而又合情合理。以至于你回头看时,会发现几个关键人物的每一次出场,每一次被提到都是有作用的。以至于你根本无法调整跟这几个关键人物有关的那几个片段在小说中的位置。

这就是可读性。

其实大家对可读性的标准其实很统一,说来说去不外乎文字流畅,情节起伏跌宕,情感塑造真实可信。但怎么做到这一点,各人有各人的办法,我说说我的理解。

对我而言,小说的核心是情节。一篇好小说,情节应该兼具戏剧性和合理性。其实仔细一想,你会发现这两个要求是矛盾的。这样说吧,主角散发王霸之气,女主角芳心暗许,甚至违背立场偷偷给予主角帮助,然后突然又拔剑把主角捅了个对穿。这个就是戏剧性,但这么空口一说,你会觉得女主角的这个前后态度转换不合理。可是你去看倚天屠龙记,五大派围攻光明顶。张无忌陷于反两仪刀法和正两仪剑法。周芷若出声提醒。可随后灭绝师太一声令下,周芷若毫不犹豫捅了张无忌一剑。但看罢前因后果,你会觉得周芷若这么做又完全合情合理。那这是怎么回事?

这个要借王安忆的一句话,她在复旦讲课时,说过这么一句:“情节就是情感的节奏”。当时看到这句话,觉得如醍醐灌顶。大彻大悟说不上。至少思路上是转了个90度的弯。

拿这句话来看张无忌周芷若一段,就很清楚了。张无忌再见周芷若,一句“汉水舟中喂饭之德,永不敢忘。”让周芷若“蓦地里喜不自胜,随即嘴辰微动,脸上又现羞色,双目中却是光彩明亮”。于是光明顶上,周芷若先是巧言使师父允许无忌休息片刻再接掌,又不动声色的将破解刀法剑法的口诀说与无忌听。但灭绝师太一声令下,十余年尊师重道的本能发作,下意识的遵循之后,又是“脸上神色凄苦,显见心中难受异常”。

借这一段话,大家看出来了。角色的行为构成了情节,而角色的行为源于角色自身的情感。即角色在情感的驱动下采取行动,而这种情感的起伏导致行动的前后不一致则构成了故事的情节转折。

可能有人要问,那照这个结论,是不是作者就不用编制情节了。只要丢几个人物进去,情节就自行发展出来了。对我而言,确实是这样子的。

怎么说呢,我觉得一直觉得小说,其实就是一个沙盒,在这个沙盒里,人物和人物相互碰撞,或人物跟自己碰撞。光和血在这碰撞中爆发出来,再融合在一起,成为从未有人见过的颜色。而如何构建这个沙盒,如何从这个沙盒中衍生矛盾,人物有怎样的性格,情感,行为。他怎样面对这个矛盾,怎样在这个过程中崩溃或自我升华,就是小说作者应该解决的问题。

从这个意义来讲,科幻/奇幻这类问题,算是一种特殊的沙盒。通过构造不同于现实生活的初始条件,让角色面对现实生活中不可能面对的矛盾。从而迸现出更华丽的光彩。例如,在一个科幻或者奇幻故事里,主角可以是被灭国的逃亡公主,可以是外星人入侵时逆转局势的英雄。而现实小说就完全无法出现这样的设定。从这个角度而言,科幻/奇幻应该是更容易用来刻画人物的。但反过来,作者就必须在科幻/奇幻的背景/内核上着力,让读者觉得这个设定给力。这就涉及到可能性的问题。

说到可能性,我们再回过头来看《干扰》。它的可能性是,通过撞击太阳,引发强电磁辐射,形成全频道阻塞干扰,从而形成对战场通信的覆盖性打击,给反击战创造条件。整个小说的科幻核心,其实就是在说这个可能性,因为这个可能性,才使得小说的核心矛盾——战场形势的逆转,得到解决。

《干扰》的这个可能性好在什么地方呢?其实有这么几点。
第一点,没人想到过。这么说吧,在大刘之前,没人想到这个可能性。大家只知道太阳风暴干扰无线通信。但没人想过可以是否有可能主动触发太阳风暴。可能也有人想到过,但没能把它用在战场上作为一锤定音的决定性因素,从而让这个宏大的设想,体现出宏大的价值。
第二点,可能实现而又很难证伪。很多读者都会纠结于科幻小说的合理性。其实归根究底,就是纠结于作者创造出来的那个可能性是否可能。那么一个好的可能性,就应该可能实现且在一个较短的时间内,无法通过现有科技手段证伪的。
第三点,和小说的核心矛盾结合的很好。怎么说呢,《干扰》的核心矛盾是,战场局势的逆转,需要一个持续性的全频道阻塞干扰。但当时的条件无法提供。而距离战场最远的这艘飞船成为了解决这个核心矛盾的关键。
第四点,宏大而华丽。可能性和可能性之间也有高下之分。如果拿个人的小情小爱和大动乱时一代人的颠沛流离相比,相比大多数人是喜欢后者的。大刘的小说,也大多是这样的可能性。从长篇的《三体》,《球形闪电》,《超新星纪元》到短篇的《流浪地球》,《朝闻道》等等,都是这种以整个地球为背景的宏大的可能性。当然,并不是说拿小的可能性就写不出好文章。只是大的可能性比较吸引眼球,比较讨巧。当然,出现硬伤的机会也比较大。

接下来,再说《巴比伦塔》。

在《巴比伦塔》里面,特德·蒋用非凡的细节和诗一般的语言描述了这座只应处于神话中的巴比伦塔。让读者相信如果真的有这么一座巴比伦塔,那么它一定就会是特德·蒋所描述的那样。在这样深信不疑的同时,读者又陷入了巨大的矛盾中。如果文中的巴比伦塔是这么的真实,合理。关于上帝的信仰也是这么真实,合理,那么它如何解决这个巴比伦塔必然上达天听的悖论呢?这种好奇心揪着读者一路向前狂奔。然后,猛地,作者把结论指了出来。我们才发现它是那么合情合理,而又出乎意料。几乎一直就在眼睛中,而我们却怎么都没看到。

在看到巴比伦塔的结局的那一瞬间我彻底被震住了。如果说阅读前文时,我只是沉醉于作者对文字和细节的把握能力的话。那么看到结尾时,我就是五体投地,心悦诚服。这是臣服于这个可能性的精巧、完美、不言自明中。换言之,是臣服于构思出这种可能性并将之具现化的想象力本身。

所以,直到今天,《巴比伦塔》都是我心目中最好的科幻小说。是最好。没有之一。

然后,为什么我觉得《巴比伦塔》是我心目中最好的小说呢。如果从“情感-行为-情节”这个角度来看,《巴比伦塔》根本没有这种东西。但这就是《巴比伦塔》胜出的地方。因为战争和牺牲谁都能写,从荷马史诗到哈里波特。牺牲被无数人用无数的方式写了无数遍。但巴比伦塔只有一个。圆滚筒型的世界也只有这一个。

要创造出一个“可能性”,其实相当困难。前几年,科幻世界曾有一个很奇妙的“科学美国人”时期。当时“科学美国人”上如果有啥令人耸动的标题或者文章,过一两个月,就会有以这个文章为核心的小说,出现在科幻世界上。记得有一期“科学美国人”说男性的基因容易产生缺陷,所以男人可能消失。之后的科幻世界上,就连出了两篇以男人消失为主题的文章。当时看到,我是有点哭笑不得的。诚如豆瓣科幻世界论坛上的某位仁兄所说,这是利用了“信息优势”。而我个人觉得,这种做法是不可取的。

从我开始给科幻世界投稿,到现在,已经过了十年。当初那些读者,如果还未放弃科幻,至少也应该是二十岁的人了。年龄段提升,知识面自然扩大。加上网络降低了获取信息的难度。要创造出能够震住他们的“可能性”,光靠这点“信息优势”已经远远不够。科幻创作,仍必须回归到想象力和写作技巧本身。

说了这么多,我想大概说清楚了我对科幻小说的要求。在我看来,科幻小说中,科幻二字是对作者想象力和知识底蕴的挑战。而小说二字,是对作者写作技巧的挑战。一篇科幻小说,如果想让人喜欢,这两者间必取其一。即如果作者无法创造出足以挑战读者想象力的可能性,那么只能寄望于构筑足以吸引读者眼球的可读性。

确实,科幻读者对“科幻”二字的偏爱,会让他们容忍一些写作技巧低劣导致的问题。或者说,他们对作者文字的喜爱,会让他们容忍故事科幻内核毫无挑战性的问题。但这并不能说明,科幻作者就不用去努力在这两个方面提高自己。因为读者的需求,往往是“两手抓,两手都要硬”。例如看到《星球大战》,他们会说这根本不是科幻。而看到《2001太空漫游》,他们又会说这太难看。只有在他们看到《黑客帝国》时,才会说这是个棒极了的科幻。

所以,对文章一开始提出的那个问题,我想可以这样回答。可能性,可读性是评价一篇科幻小说好坏的两个标准。对星云3的几篇小说,我个人的评价是,以可能性而言,苏格拉底占优,以可读性而言,基因战争占优。而飞啊飞两者皆优。所以排名是飞啊飞,基因战争,苏格拉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