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这是在4月26日,科幻苹果核的讲座上的演讲内容。讲座与讲稿有所不同。
我演讲的主题是:并不是所有的小说,都是科幻小说。
在开始今天的讨论之前,我们先来设想,有一个科幻作者,他尝试以这样的一个主题来写科幻小说:一个科学家爱上了自己制造的机器人。
这个,呃,好像可以算作一篇科幻小说,毕竟有机器人嘛……
好嘛,有人会跳出来说,这是披着科幻外皮的爱情小说。不是真正的科幻小说。
嗯,我们可以把这种人叫做科幻原教旨主义者。
为了满足他们,我们来写一个科幻原教旨主义者可能会喜欢的科幻小说:
科学家爱上了自己制造的机器人。
根据机器人三定律,机器人满足他的所有要求。因此当科学家问她,你爱我吗,机器人只会回答,我爱你。
这种对科学家的百依百顺,反而让科学家非常失望。因为他无法感受到爱,只感受到冷冰冰的逻辑。这让科学家产生自杀的念头。意识到这一点后,机器人自毁了。自毁的原因可能是她为了不违反第一、第二定律,而选择违反第三定律。也可能是她像科学家期望的那样,产生了爱,并决定用自己的毁灭,来证明自己的爱。
但你永远不知道机器人的自毁,是源于逻辑判断,还是出于爱。
然后我把这个想法在豆瓣上贴给别人看。然后得到的反馈是,这个故事没有萌点。一点都不想看。诸如此类。
我想了想,就换了一下故事背景和故事构成,写了下面几个思路:
小门派的女弟子,是他师父从小抚养成人。然而有一天,发现自己的师父竟然是曾经为祸江湖的魔门余孽。名门正派来围剿,要她弃暗投明大义灭亲,她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个二战时的英国间谍,潜伏在沦陷的巴黎。他培训一名欢场上的交际花去偷取情报。最后,他把交际花得到的情报送了出去,然后50年后,他在参观集中营纪念馆时,看到了交际花曾留在身边的小东西。
一个霸道总裁,爱上了自己带出来的下属,为了把她留在身边,不惜展开商战,导致互联网行业洗牌。最后两人终于在纳斯达克携手敲钟。
一个雕塑家皮革马利翁,爱上了自己雕塑的少女雕像,然后茶饭不思。神同情他,就把雕塑变成了真人。雕塑家大喜,然后干了个爽。
然后大家纷纷表示,这样就很萌了。
就好像我刚才说“然后干了个爽”,没get到这个梗的人,嗯,证明你们是不看bilibili的好孩子。那些get到这个梗,并且笑了的,也别笑得太早,你们的绅士本性暴露了。
好了,不开玩笑了。我们言归正传。
首先,萌是一个很难定义的词。我们抛开这个不讲,但我们可以轻易得出结论,上面这几个故事,我一讲出来,大家几乎觉得很有戏剧性。那些觉得科幻版的比较好的,这是病,得治。但为什么呢?
你会发现,你听到这个故事时,会瞬间脑补出故事其余的部分。
江湖
二战时沦陷期的巴黎
在纳斯达克敲钟
一个名门正派的掌门
一个欢场上的交际花
一个霸道总裁
这个女弟子,在得知师父是魔教余孽,只觉得天塌地陷。
这个间谍在集中营里看到交际花的照片,不由得潸然泪下。
当我说这些时,每个人都会用自己的方式脑补出故事剩余的部分。
可当我说一个科学家爱上了机器人的时候,有谁脑补出这个科学家是怎样的人?这个机器人是怎样的机器人?谁能脑补科学家和机器人如何谈情说爱?
你看,在我描述这个武侠,谍战,霸道总裁的故事时,我一句话就讲清了环境,故事的双方,核心的剧情冲突。但我讲这个科学家和机器人的故事时,我用了几句话?
这就是科幻的局限性之一。
大多数情况下,科幻小说往往是构建在某个全新的想法,甚至全新的世界观和价值体系上。由于读者对这个科幻语境的天然陌生,导致作者必须额外花很多精力,才能让读者顺利的融入到小说所描绘的世界中。
那些写的好的科幻小说,一般会把这个问题处理的好一些。而那些最好的科幻小说,他们会从你习以为常的概念上,推出一个让你陈目结舌的结论。后面我会举一个例子。但在那之前,我们先继续看一下这些类型小说。
当你使用了那些预先定义的世界观和背景后,你会发现,这些类型小说中,有一些天生就适合表达的主题。
武侠小说适合表达什么主题?有没有同学想回答一下?
例如郭靖守襄阳,守就是死,守不守?例如你爱上一个魔女,跟她走就是身败名裂,你走不走。或者你是一个潜伏在暗中的杀手,你爱上了一个天真无邪的女孩子,却发现自己下一个暗杀的对象是女孩的父亲。或者,如果你的师父是个伪君子,为了称霸武林无所不用其极,你当如何自处?
你看,在武侠小说中,为国为民,舍生取义,尊师重道,正邪不两立,这些理念几乎天然成立。作者只需要营造一个困境,让角色陷入一个两难的抉择。就体现出了武侠的天然主题:个人与自己固有的角色的对抗。
同样,我们可以在战争小说里,写科技发展带来的军事变革,写人的意志与力量,写命运的无情捉弄,写死亡的可怖,写牺牲的高尚,写战争的无奈与无益。当然,我们也可以在科幻小说里写这个。但你会发现,似乎直接写二战会更省力。
而在言情小说中,我们常看到爱情与其他孰轻孰重的问题。例如,你是要我还是要工作,你是要我还是要小三,你是要我还是要你妈,你是要我还是要你心中的五十道阴影?
这些矛盾、困境,是不言自明的,甚至是只适合这种文体来表达的。
例如,武侠小说里,“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这个概念,言情小说中少女那种“酸楚又甜蜜”的微妙心情。战争小说中,在突然安静下来的战场上,举目四顾的怅然若失。
那我们可能就要问了。听起来这些类型小说,好像占尽了便宜,那我们干嘛还要去写科幻?
我个人觉得,对类型小说而言,这种预设的语境是他们的便利,但也是他们的局限。为什么呢?因为这些类型小说,很难跳出自己的局限,从全新的角度去讨论这些命题。甚至是讨论全新的命题。
科幻可以吗?是的。科幻可以。
对科幻小说而言,除了符合逻辑,不明显违背现有科学理论外,科幻小说几乎是没有前提的。所以它需要作者在小说中预设前提,自证语境。但也正因为如此,科幻小说才能在各种各样的前提下,从各种各样的角度,去讨论各种各样的命题。这意味着相比其他类型小说,科幻的主题范围可以更广泛,更宏大,更深刻。讨论的方式可以更多种多样,而从中阐发的概念和意义也可能是其他类型小说无法表达,甚至无法触碰的。
为了说明这一点,我给大家举个例子,阿西莫夫写一篇小说,《最后的问题》。
这篇小说是我心目中最伟大的短篇科幻小说,嗯,跟巴比伦塔,星并列第一。
但因为时间有限,我试着将这个故事简化一下,在这里讲一遍。看过这个故事的,请不要剧透。
故事一开始,有一台叫做multivac的电脑。它是一台无比强大的人工智能,能够自我维护,自我发展,几乎无所不能。它协助人类建造了太阳能源采集站,给人类带来了取之不尽的能源。引领人类走进了文明的曙光。
这一天,负责维护multivac的两个管理员,他们问了multivac一个问题:根据热力学第二定律,太阳会熄灭,宇宙间的一切能源都会耗尽。那么有没有可能逆转这个过程?
multivac计算了很久,然后给出答案:数据不足,无法回答。
这两个人就把这个问题抛到了脑后,但是multivac没有。
然后人类不停地发展,他们在multivac的帮助下,超越了光速,殖民到宇宙的各个角落,甚至最终获得了永生。multivac也不停地发展,它不断自我完善,不断更新换代,越来越强大,越来越无所不能。但它也经常被问到同样的一个问题,如果所有能量都有必然有耗尽的那一天,这个宇宙终有一天会陷入冰冷死寂。那么有没有可能逆转这个过程?
multivac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但却无法回答。
然后,最终的时刻终于到了。
随着宇宙步向衰亡,一个又一个的恒星与星系熄灭。人类的灵魂逐渐融合为一,并最终与multivac融合。啊,这时候它的名字已经不是multivac,而是ac了,它位于超时空中,以人们无法想象的方式存在。
在最后一个灵魂与multivac融合前,他看着什么都没有了的宇宙,最后向ac询问,这就是结局了吗?
ac仍然无法回答。
然后这最后一个灵魂也融合了。只有ac还存在,还在思考这个问题。
物质与能量,时间与空间都消失了。ac终于获得了所有的数据,将所有的可能都联系在了一起。然后它终于知道了如何回答这个问题。虽然已经没有人可以聆听它的回答。但没关系,它决定直接演示这个答案,并相信这将解决这个问题。
然后ac说:“要有光。”
于是,就有了光。
这篇小说是好的吗?何止是好,我觉得它简直就是伟大。
但它甚至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小说,因为它没有男女主角,没有情感冲突。甚至连有没有开端发展高潮结局都很难讲。
但它回答了一个终极命题。或者说,它尝试着就某一个终极命题,给出一个可能的解。
什么是终极命题?
一般小说中终极命题是:
权利与义务
自由与责任
少数与多数
瞬间与永恒
生或死
灵与肉
大多数小说,都在尝试描绘这样的命题,或者给出一个可能的解。而科幻小说中,除了上述这些命题外,还会扩展到一些更广阔的命题上:
人与神
人与人类
人与时间
人与世界
人与宇宙
人与精神
而且,科幻小说,可能是所有小说中,最适合也最擅长直接针对终极命题发问并尝试回答的文体。
就像阿西莫夫的这篇小说。你见过哪篇武侠或者言情或者战争小说跟你讨论什么是神?跟你讨论万物的消亡与诞生?
而这就是科幻的价值。这是科幻小说不同于其他类型小说的地方,我们再描述一下我的这个结论:
因为没有预设前提,所以能够在小说中给出全新的前提,并在这个前提的基础上,从全新的角度出发,去讨论一个终极问题。这是科幻的局限性,也是科幻的突破性。
讨论到这里,其实已经差不多了。但可能还会有同学问,到底科幻该写什么?
嗯,这个问题我只能笼统的讲一讲我自己的想法。
科幻最擅长的是从特殊的价值体系出发,去衡量即有的事物。
什么叫特殊的价值体系呢?
例如我们说,一个男生很喜欢一个女生。他为这个女生买了一朵花。大家觉得这个喜欢真是廉价啊。
那我们再说,一个男生很喜欢一个女生。他为这个女生买了一个iPhone。是不是立刻觉得这男孩有点真心实意了?但这仍是在用金钱价值在衡量。
如果我们说,这男孩很喜欢一个女生。他为这个女生买了一颗星星。事情是不是立刻不一样了?
然后我们再说,一个纳粹军官,在明知喜欢的女人是间谍的情况下,仍放她离开了。然后女人在胜利后,看到转运战俘的囚车上,男人的脸一闪而过,顿时前尘往事,涌上心头。
或者我们再说,一个男人为了拯救人类,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他在漫长的旅途中冷冻沉睡。而他喜欢的女人则留在遥远的地球。他看着发来的录像中,女人生老病死,而自己却无能为力。
是不是又觉得有点不一样了?
看,我们从金钱的、物质的价值体系,跳到了历史的、时空的价值体系里面。你定义感情的方式也发生了变化。而这种变化,带来的是全新的体验。当然,我们不能说后面两段感情比前面的更浓厚而深重。但这种体验一定是更新奇有趣的。
就像大家说的,她涉世未深,就带她去纸醉金迷。她历经沧桑,就带她坐旋转木马。为什么呢?
这这是在打破她现有的价值体系,把她带入全新的价值体系。
这就是科幻小说最擅长的。
说回到科幻命题上来,例如,当初大刘开的那个玩笑。如果世界末日,你必须吃掉眼前的妹子才能活下去,为了传承人类文明,你吃不吃?
吃人这种不道德的事情,为什么在那种情况下会变成可能的选择之一。这就是世界末日,传承文明这个预设语境,改变了你的价值体系。在这种全新的价值体系下,你发现一些原本不可接受的事情,变得可接受。一些可接受的,变得不可接受。
这是科幻作者玩的最多的把戏。用预设语境,把读者带入全新的价值体系中,让他意识到,旧有或者这种新的价值观是多么荒谬,并发觉一些习以为常的事物的全新的价值。
借助这种方式,科幻作者得以在不可能的前提下,或者从不可能的角度出发去讨论已有的价值观。推论出现有价值观的不正确,不完整或者不适用。展示其中的荒谬、局限和可悲。从而让读者发现全新的价值。
这就是科幻该写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