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方星空

那方星空

我是休·丹尼斯,没错,就是那个休·丹尼斯,你认得我。
我要讲一个故事,这个故事你一定听过。可我还要再讲一遍。我要无数遍的重复这个故事,直到所有人都听到。

我是一家网络小报的记者,三个月前,我在休斯敦。瞧,你知道我在那里干什么了。是的,我是去采访的。

那一个月里休斯敦大概接待了全世界一半的记者,而我则毫无疑问的是其中最不幸的一个。我的采访很不成功。NASA为时两周,24小时滚动进行的新闻发布会并没有给我这样的小报记者留一个位子。飞船的设计师早在消息曝光前就已经人间蒸发。想见宇航员,更是天方夜谈。卡纳维拉尔角三个月前就已被划为军事禁区。只剩下些不死心的家伙还拿着高倍率的镜头在封锁线外张望。宇航员的亲人除了偶尔在有线新闻网上作作访谈外,大部分时间都人间蒸发。飞船快要升空了,我还没弄到一点火星计划的细节。只能拿那些来凑热闹的政客和明星闹出的绯闻开开玩笑。是的,这就我的可悲处境,在这个人类踏足火星的前夜,我却只能捏造点无中生有的绯闻来满足读者的窥视欲。以至于老板已经无数次的威胁我另谋高就!该死的NASA,该死的读者,该死的登陆火星!是的,在飞船升空前的那个晚上,我就是抱着这样的愤懑心情走进那个小酒吧的。

酒吧里的灯全开着,一切幽暗的角落都被照得透亮,这个狂热之夜仿佛拒绝一切阴暗和晦涩。以至于墙上的细小裂痕,沙发上不知是血还是呕吐物留下的久远痕迹都一清二楚。可没有人注意到这些,人们都仰头看着那台悬在酒保头上的电视,不时的相互微笑,同声欢呼,碰杯拥抱。有人兴奋的大叫,有人激动的流泪,有人在向上帝祈祷,还有个女孩子亲吻了那天晚上所有到场的男人。那个夜晚,所有人都被一种微微的幸福感所笼罩。仿佛无数桶葡萄酒倾泻在了休斯顿的街道上,扬起的芬芳气息拍打着城市的每个角落,每颗心灵。以至于这城里的一切都被浓厚的陶醉感所笼罩。
甚至连我也不例外。一开始,我还在写一份可能很快就能派上用场的求职信,可很快就把那可怜的小东西扔到了一旁。尽管前途不甚光明,但和不认识的人干了几杯之后,我立刻觉得好多了。我们甚至举杯祝飞船的设计师身体健康——那个该死的,拒绝我采访的家伙——噢,那是怎样的夜晚啊。
就在倒数计时牌切换到最后一个小时的那一刹那,我猛然看到了他。
不,说猛然并不好。他一直在那里,但毫不引人注目。他没有和别人拥抱亲吻,没有举杯祝福,就两手交握在胸前,抓着项链的链坠,静静的看着电视,身前杯中的冰块已经融化了,看起来却像是没有喝过的样子。在这个整个世界都醉了的时刻,他清醒着。就像暴风雨中的灯塔那样,静静的坐在那里,看着于醉意和兴奋中摇摆不已的我们。
我想,我应该澄清一下。我从来不是多事的人。可是,大概是喝多了。那天晚上,我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嘿,兄弟,来,举杯庆祝一下,不,不要问我庆祝什么,你知道,这是伟大的日子,为伟大的日子干杯……”
他转过了头。我愣住了。
那是威廉·李。火星计划的备选宇航员之一,我猛然觉得全身发凉,仿佛喝下去的酒在那一瞬间变成了汗。
威廉·李是亚裔美国人,他的父母在上个世纪末,这个世纪初的移民潮中技术移民到加拿大,随后迁居美国。李继承了,或不如说是发扬了亚裔的聪明才智。三十岁就已经带上了两顶博士帽。三年前获选参加NASA的宇航员培训计划,并成为火星计划的备选宇航员之一,直到最后一轮的筛选时才落败。真可惜,他应当在记者招待会上坦然面对闪光灯的围攻,而非一个人在这里喝酒。
我猛然意识到可以就此写一篇绝妙的讽刺短文。是的,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天哪,我怎么可能知道命运会把那样一个消息抛到了我手里呢?
我兴奋的要求采访他。而令我惊讶的是,他并没有恼怒的把身前的酒瓶子砸到我脑袋上(“落选火星宇航员殴打无辜记者”,我的读者们会喜欢这样的标题的)。
他松开手,把刚刚握在手里的项链放回衬衫中。握住了酒杯,把威士忌和融化了一半的冰块一口吞下。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仿佛一束光照在了他的面孔上一样。
“你是记者吗?好吧,无所谓,谁都可以。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我愣了一下,弄反了吧?
“你想要新闻吗?你会得到你的新闻的。可是,先听我说!”他愤怒的吼道。
“是的,先生,您问,我回答。”我连忙摆手,暗想“落选火星宇航员诘问小报记者”也是不错的文章标题。
“如果你是一个火车的扳道工……”
“扳道工?”我不由得愣了一下。
“该死的,你脑袋里装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两个世纪前有铁路的地方都会有这种人。那时候没有交通管理网络,只能靠扳道工移动铁轨来让火车走在正确的轨道上。明白吗?当火车进站的时候,他来决定火车进哪条轨道,如果弄错了,轰——”他举起拳头敲了一下掌心,仿佛是要模拟碰撞的样子。
我突然记起来好像是在什么怀旧的幽默电影里面看过这么回事似的:“好的,我是扳道工,然后呢?”
“有一辆高速行驶的火车,要从你面前经过。可在它行驶的方向上,有5个人正走在铁轨上。如果火车这么行驶下去,会把5个人都撞死。可还有另一条铁轨,上面只走着1个人。你可以让火车转向那条轨道,撞死那——”
“可是,博士,我不能大喊吗?让那些人从铁轨上滚开,或者让火车停下来?”
“不行!不行!你没的选,只有两条路!”
“那就只有撞死那1个人。”
大概是我回答的毫不犹豫的关系,他静了下来,看着我,看了很久。
“你为什么会这么做?”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一边是5个人,一边是1个人。”
“是的,理所当然的。”他喃喃的重复了这几个字眼,又摇了摇头,“心理学家一直为此感到迷惑不解,大多数人类在处理道德问题时,会以个人情感作为评价标准。而在无关道德的时候,则会依靠逻辑分析。尽管两类问题可能从本质上来看,差别并不大。脑科学的研究者也发现,当试验者被问到有关人身的问题时,磁核共振图象上代表情感的区域会异常活动。而在被问到无关人身的类似问题时,则是记忆区在活动,而相应的,感情区则受到压抑。”
“可是,这和这次火星登陆计划有什么关系呢?”
“NASA不想犯错,这次飞行意义重大,而且为期甚长,谁都不知道在漫长的宇宙飞行中,宇航员会面对怎样的问题,NASA能做的,只是尽量挑选不会因为个人情感而作出错误判断的宇航员。所以,才有了一次实验。”
“实验?”
“一个星期以前,所有备选的16名宇航员都参加了一个实验。实验没有对外公开。”
“那么实验的内容呢?”
“一个梦。”
“梦?”我几乎叫了出来,禁不住怀疑这位前宇航员是不是受了太大的打击而精神失常了。
可他却停了下来,抬起头看着电视,四名宇航员正在摄影机和闪光灯的追随下向飞船走去。电视主持在画外念颂着一听就知道是几个月以前就写好了的解说稿。可是,还真像那么回事。想必全人类都在屏息注视着这一切吧。就连我都不禁为之激动了一下,而李的脸上却露出某种近于忧虑的表情。
“我在过去的研究中也曾经作过类似的实验,刺激试验者大脑,并给予相应的暗示。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将受试者的梦境导向某个方向。通过在梦境中设置问题的方式来得出对试验者深层心理的评价。人在梦境中是不会说谎的,也更容易坦露内心的真正忧虑。”
我是没什么耐心的人,从一开始就被他的思维方式和科学解说弄得很不耐烦,终于听到他把话头转到了正题上,不由得急急的追问道:“那到底是个怎样的梦境呢?”
“我站在一个站台上,向四处张望着。到处都是奇怪而不合逻辑的东西,站台,铺着木质枕木的铁轨,古老的蒸汽机车。可我从枕木的空隙间往下看,却只看到一片浓黑的星空,没有尘埃的影响,恒星的光芒清晰可见。可我抬头向天空中看,却只看到地球大气内才有的傍晚的深蓝色天空,还有一架属于上个世纪的双引擎飞机划破这傍晚的寂静。再远一点,一艘只有科幻小说里才有的宇宙飞船正冉冉上升,雾气从发射场一直蔓延到车站近旁。”他搓了搓手指,仿佛不知道该怎么说似的,“火星计划,天空。事后回想,我才明白,原来充斥在我脑海中的,一直都是这个。一直都是……”
“可是,那个站台和火车呢?”
“那无关紧要。我喜欢蒸汽机车,小时候经常去机械博物馆,看着一辆上个世纪末才退役的火车头发呆。所以才会看到蒸汽机车。而路易,那个在法国长大的家伙,看到了他们的TGV,田中看到了新干线。总之都一样。”
“博士,我的意思是,天空和飞机代表了您的梦想。可是,站台和火车呢?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出现在梦境中。”
“这还不清楚吗?不止是我,所有人的梦境中都出现了类似的场景。这就是NASA实验的目的,这就是实验的内容!”
“实验的内容?”我不由得叹了口气,说实话,我真不知道是这些科学家智商太高了,还是我智商太低了,为什么和他们沟通起来这么困难呢?
“当时,我也不知道,那就是实验的一部分。我穿着APOLO时代的宇航服,那种笨重的连小型喷射式助行器都没有的东西。手上还握着一盏马灯……”
“马灯?”我愈发的摸不着头脑了,不禁在考虑这样荒诞的“新闻”,是否可以让那个混蛋编辑接受。
“我不知道那叫什么,只记得好像在怀旧电影中看过类似的东西。好像是两个世纪前扳道工用的东西。举起灯作个信号表示前路畅通,火车可以前进。”
“扳道工?”我猛然想起刚才他还提到这个词来着。
“没错,扳道工。你知道我要说什么了吧?就是那个问题。5个还是1个。”他颤抖了一下,额上冒出了滴滴汗水。他把酒杯推到一旁,把手伸进衣领里,重新把那个项链的链坠握在手里,仿佛不如此,就没有足够的力量继续说下去一样,“不过,这次有点不同。”
“不一样?怎么不一样了?”
“我在站台上,向远处看,突然发现有几个人正走在轨道上,他们背对着我,慢慢的向前走,没有左顾有盼,也没有回头。仿佛会就这样一辈子走下去一样。火车正在高速前进。驾驶员显然没有看到走在轨道上的人,他还在加速。我想喊,可是汽笛的轰鸣声盖过了我的声音。没有人注意我,没有人看到他们。我必须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来阻止那一切。”
李的眉毛拧成了一团。仿佛那梦境籍由这叙述重新笼罩了他的心灵似的。就连我自己,也被一种巨大的不安感所笼罩。仿佛也被他的话语拽到了梦境中,听着火车的轰鸣,被喷起的白雾掩住了眼前的一切,有几个人的性命正等待着我去拯救。可我却无能为力。我没有做过拯救别人的梦。被人拯救的梦倒是做过一两个。说实话,那一瞬,我发现拯救别人似乎并不是我想象的那种好事情。
李没有说话,而我也忘了追问。好半天,我们就这么沉默着。人们在我们身边吹口哨,他们看着宇航员登上飞船,对着倒数计时的巨大时间牌鼓掌欢呼。幸福的像是生活在什么另一个世界里。
“这只是一个实验。”我不知道可以说什么,只有艰难的重复了一下这几个字眼。
“是的。实验。”李喃喃的应道。
“你把火车转到另一条轨道上去了吗——”我问道
他摇了摇头:“不,不是那样的,那个实验不是那样的。NASA的目的不是考察宇航员的逻辑能力。5比1,谁都知道。可是,不是那样的。”
“不是那样的?”我神经质的抓住手边的杯子,不,我并不是想喝酒,只是觉得要抓住点什么,仿佛不这样就会滑到什么深渊里一样。
“你有没有想过那一个人的感受?”
“什么?”
“我是说,走在另一条轨道上的另一个人。他原本可以好端端的活下去,可是,你为了救那5个人的性命而牺牲了他。他原本可以好端端的活下去的!”
“可是,”我愣了一下,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可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只急急的争辩道,“是他不好啊,谁叫他走在轨道上呢?”
“可是他和这一切原本没有关系的,不是吗?”李反问道。
我突然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这是一个逻辑问题,虽然涉及人身的安危,但这是一个逻辑问题,而不是道德问题。你在思考的时候,只是以逻辑判断为基础作出了这个决定。很奇怪不是吗?最令心理学家迷惑不解的就是这个,很多问题从本质而言是完全一致的。可是就是有什么地方不一样。大脑在反应的时候会将其中一部分归为道德问题,而另一部分归为逻辑问题。可你永远不知道两类问题的差别在何处,或者说,大脑是基于什么规则作出这样的判断的。
李深深的叹了口气,又一次转开了话题。
“我一直向往宇宙飞行。从很早很早以前就开始了。在那里,”他指了指墙上的一个镜框,“那是酒吧老板保存着的一张剪报。是人类登月的首版报道。你相信吗?在那个连计算机都没有的年代,人类竟然能成功登上月球。整个计划的复杂程度在今天看来都令人望而生畏,可人类竟然成功了,在月球上竖起旗帜,留下脚印,他们说,我个人的一小步,人类的一大步……”他突然热泪盈眶,然后猛地抬起头,“可那个实验毁了这一切!!”
“那个实验到底是什么?”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轻声问道。
“没有另一个人,没有第二条铁轨。”他的声音低沉,可听起来,却像是被自己的理想背叛了时发出的可怕控诉声。
“什么?那这个实验是?”
“在我旁边,站着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
“如果只是要阻止火车的话——”他咬紧了牙,手指紧紧的交握在一起,因为用力而发白。“只要把那个小女孩推下去就可以了。”
“那你就把她……”我猛的住了嘴。
”是的,”他抬起头,面孔仿佛因内心的痛苦而生出无数皱纹,“这就是实验的目的。这就是道德问题,不是5比1,不是逻辑运算,是一个道德问题。这又有什么区别呢?都是5个和1个,都是牺牲无关的人。可是你能做出同样的选择吗?”
我说不出话来。并觉得不可思议,是啊。都是5个和1个。为什么之前我能毫不犹豫的回答这个问题,而现在却不能呢?我可以调转火车的方向,毫不犹豫的让视线以外的一个人去死。甚至觉得自己这样做是理所当然的。可现在,只要一想到要亲手置人于死地就因为罪恶感而无法呼吸,可是,这两个问题有区别吗?我到底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呢?
“这就是人类生存的方式。这就是人类的道德感。将视线以外的东西统统交给逻辑来处理。把对同类的关怀,把对社会的义务变成捐款支票上的一个数字。只把那些视线之内的,那些偶然触动内心的事物归入心灵问题的范畴。因为不如此,我们就无法生存下去。”他激动的挥着拳头,嘶声吼道,又猛地定在了那里,缓缓的,缓缓的放下了手,“可是,这难道不是一种伪善吗?和我们所要做的选择,所要得到的结果比起来,这难道不是一种伪善吗?”他轻轻的叹息了一声。
酒吧里安静了一下,人们都静了下来,仿佛都在看我们,像在看什么怪人一样,只是那么短短的一瞬。所有人又都转过了头,看着电视,继续鼓掌欢呼。我看着他们,突然觉得整个世界变得滑稽可笑。
“这就是我要说的了。”他擦掉眼角的泪水,仿佛又冷静了下来。
“还有一个问题,”我猛的抓住他的手,“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
“什么?”他几乎是恼怒的甩开了我的手。“
“你推了吗?你把那个小女孩推下去了吗?”我屏息问道。
他许久没有说话。
我等了很久,他一直没有回答。我无话可说,只有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办法啊,那种状况下……”
他猛地抬起了头,“我没有推。”
“那你……”我愣住了。
“我自己跳下去了。”他咬牙吐出这几个字眼,站起身,转过头,失魂落魄的向门外走去。直到那一刻我才看清,他一直握在手中的,是一个闪着金属光芒的十字架。

科幻写什么

注:这是在4月26日,科幻苹果核的讲座上的演讲内容。讲座与讲稿有所不同。

我演讲的主题是:并不是所有的小说,都是科幻小说。

在开始今天的讨论之前,我们先来设想,有一个科幻作者,他尝试以这样的一个主题来写科幻小说:一个科学家爱上了自己制造的机器人。
这个,呃,好像可以算作一篇科幻小说,毕竟有机器人嘛……

好嘛,有人会跳出来说,这是披着科幻外皮的爱情小说。不是真正的科幻小说。
嗯,我们可以把这种人叫做科幻原教旨主义者。
为了满足他们,我们来写一个科幻原教旨主义者可能会喜欢的科幻小说:

科学家爱上了自己制造的机器人。
根据机器人三定律,机器人满足他的所有要求。因此当科学家问她,你爱我吗,机器人只会回答,我爱你。
这种对科学家的百依百顺,反而让科学家非常失望。因为他无法感受到爱,只感受到冷冰冰的逻辑。这让科学家产生自杀的念头。意识到这一点后,机器人自毁了。自毁的原因可能是她为了不违反第一、第二定律,而选择违反第三定律。也可能是她像科学家期望的那样,产生了爱,并决定用自己的毁灭,来证明自己的爱。
但你永远不知道机器人的自毁,是源于逻辑判断,还是出于爱。

然后我把这个想法在豆瓣上贴给别人看。然后得到的反馈是,这个故事没有萌点。一点都不想看。诸如此类。
我想了想,就换了一下故事背景和故事构成,写了下面几个思路:
小门派的女弟子,是他师父从小抚养成人。然而有一天,发现自己的师父竟然是曾经为祸江湖的魔门余孽。名门正派来围剿,要她弃暗投明大义灭亲,她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个二战时的英国间谍,潜伏在沦陷的巴黎。他培训一名欢场上的交际花去偷取情报。最后,他把交际花得到的情报送了出去,然后50年后,他在参观集中营纪念馆时,看到了交际花曾留在身边的小东西。
一个霸道总裁,爱上了自己带出来的下属,为了把她留在身边,不惜展开商战,导致互联网行业洗牌。最后两人终于在纳斯达克携手敲钟。
一个雕塑家皮革马利翁,爱上了自己雕塑的少女雕像,然后茶饭不思。神同情他,就把雕塑变成了真人。雕塑家大喜,然后干了个爽。
然后大家纷纷表示,这样就很萌了。

就好像我刚才说“然后干了个爽”,没get到这个梗的人,嗯,证明你们是不看bilibili的好孩子。那些get到这个梗,并且笑了的,也别笑得太早,你们的绅士本性暴露了。
好了,不开玩笑了。我们言归正传。

首先,萌是一个很难定义的词。我们抛开这个不讲,但我们可以轻易得出结论,上面这几个故事,我一讲出来,大家几乎觉得很有戏剧性。那些觉得科幻版的比较好的,这是病,得治。但为什么呢?
你会发现,你听到这个故事时,会瞬间脑补出故事其余的部分。
江湖
二战时沦陷期的巴黎
在纳斯达克敲钟
一个名门正派的掌门
一个欢场上的交际花
一个霸道总裁
这个女弟子,在得知师父是魔教余孽,只觉得天塌地陷。
这个间谍在集中营里看到交际花的照片,不由得潸然泪下。

当我说这些时,每个人都会用自己的方式脑补出故事剩余的部分。
可当我说一个科学家爱上了机器人的时候,有谁脑补出这个科学家是怎样的人?这个机器人是怎样的机器人?谁能脑补科学家和机器人如何谈情说爱?
你看,在我描述这个武侠,谍战,霸道总裁的故事时,我一句话就讲清了环境,故事的双方,核心的剧情冲突。但我讲这个科学家和机器人的故事时,我用了几句话?
这就是科幻的局限性之一。
大多数情况下,科幻小说往往是构建在某个全新的想法,甚至全新的世界观和价值体系上。由于读者对这个科幻语境的天然陌生,导致作者必须额外花很多精力,才能让读者顺利的融入到小说所描绘的世界中。
那些写的好的科幻小说,一般会把这个问题处理的好一些。而那些最好的科幻小说,他们会从你习以为常的概念上,推出一个让你陈目结舌的结论。后面我会举一个例子。但在那之前,我们先继续看一下这些类型小说。

当你使用了那些预先定义的世界观和背景后,你会发现,这些类型小说中,有一些天生就适合表达的主题。
武侠小说适合表达什么主题?有没有同学想回答一下?
例如郭靖守襄阳,守就是死,守不守?例如你爱上一个魔女,跟她走就是身败名裂,你走不走。或者你是一个潜伏在暗中的杀手,你爱上了一个天真无邪的女孩子,却发现自己下一个暗杀的对象是女孩的父亲。或者,如果你的师父是个伪君子,为了称霸武林无所不用其极,你当如何自处?
你看,在武侠小说中,为国为民,舍生取义,尊师重道,正邪不两立,这些理念几乎天然成立。作者只需要营造一个困境,让角色陷入一个两难的抉择。就体现出了武侠的天然主题:个人与自己固有的角色的对抗。
同样,我们可以在战争小说里,写科技发展带来的军事变革,写人的意志与力量,写命运的无情捉弄,写死亡的可怖,写牺牲的高尚,写战争的无奈与无益。当然,我们也可以在科幻小说里写这个。但你会发现,似乎直接写二战会更省力。
而在言情小说中,我们常看到爱情与其他孰轻孰重的问题。例如,你是要我还是要工作,你是要我还是要小三,你是要我还是要你妈,你是要我还是要你心中的五十道阴影?

这些矛盾、困境,是不言自明的,甚至是只适合这种文体来表达的。
例如,武侠小说里,“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这个概念,言情小说中少女那种“酸楚又甜蜜”的微妙心情。战争小说中,在突然安静下来的战场上,举目四顾的怅然若失。

那我们可能就要问了。听起来这些类型小说,好像占尽了便宜,那我们干嘛还要去写科幻?
我个人觉得,对类型小说而言,这种预设的语境是他们的便利,但也是他们的局限。为什么呢?因为这些类型小说,很难跳出自己的局限,从全新的角度去讨论这些命题。甚至是讨论全新的命题。

科幻可以吗?是的。科幻可以。
对科幻小说而言,除了符合逻辑,不明显违背现有科学理论外,科幻小说几乎是没有前提的。所以它需要作者在小说中预设前提,自证语境。但也正因为如此,科幻小说才能在各种各样的前提下,从各种各样的角度,去讨论各种各样的命题。这意味着相比其他类型小说,科幻的主题范围可以更广泛,更宏大,更深刻。讨论的方式可以更多种多样,而从中阐发的概念和意义也可能是其他类型小说无法表达,甚至无法触碰的。

为了说明这一点,我给大家举个例子,阿西莫夫写一篇小说,《最后的问题》。
这篇小说是我心目中最伟大的短篇科幻小说,嗯,跟巴比伦塔,星并列第一。
但因为时间有限,我试着将这个故事简化一下,在这里讲一遍。看过这个故事的,请不要剧透。
故事一开始,有一台叫做multivac的电脑。它是一台无比强大的人工智能,能够自我维护,自我发展,几乎无所不能。它协助人类建造了太阳能源采集站,给人类带来了取之不尽的能源。引领人类走进了文明的曙光。
这一天,负责维护multivac的两个管理员,他们问了multivac一个问题:根据热力学第二定律,太阳会熄灭,宇宙间的一切能源都会耗尽。那么有没有可能逆转这个过程?
multivac计算了很久,然后给出答案:数据不足,无法回答。
这两个人就把这个问题抛到了脑后,但是multivac没有。
然后人类不停地发展,他们在multivac的帮助下,超越了光速,殖民到宇宙的各个角落,甚至最终获得了永生。multivac也不停地发展,它不断自我完善,不断更新换代,越来越强大,越来越无所不能。但它也经常被问到同样的一个问题,如果所有能量都有必然有耗尽的那一天,这个宇宙终有一天会陷入冰冷死寂。那么有没有可能逆转这个过程?
multivac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但却无法回答。
然后,最终的时刻终于到了。
随着宇宙步向衰亡,一个又一个的恒星与星系熄灭。人类的灵魂逐渐融合为一,并最终与multivac融合。啊,这时候它的名字已经不是multivac,而是ac了,它位于超时空中,以人们无法想象的方式存在。
在最后一个灵魂与multivac融合前,他看着什么都没有了的宇宙,最后向ac询问,这就是结局了吗?
ac仍然无法回答。
然后这最后一个灵魂也融合了。只有ac还存在,还在思考这个问题。
物质与能量,时间与空间都消失了。ac终于获得了所有的数据,将所有的可能都联系在了一起。然后它终于知道了如何回答这个问题。虽然已经没有人可以聆听它的回答。但没关系,它决定直接演示这个答案,并相信这将解决这个问题。
然后ac说:“要有光。”
于是,就有了光。

这篇小说是好的吗?何止是好,我觉得它简直就是伟大。
但它甚至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小说,因为它没有男女主角,没有情感冲突。甚至连有没有开端发展高潮结局都很难讲。
但它回答了一个终极命题。或者说,它尝试着就某一个终极命题,给出一个可能的解。

什么是终极命题?
一般小说中终极命题是:
权利与义务
自由与责任
少数与多数
瞬间与永恒
生或死
灵与肉

大多数小说,都在尝试描绘这样的命题,或者给出一个可能的解。而科幻小说中,除了上述这些命题外,还会扩展到一些更广阔的命题上:
人与神
人与人类
人与时间
人与世界
人与宇宙
人与精神

而且,科幻小说,可能是所有小说中,最适合也最擅长直接针对终极命题发问并尝试回答的文体。
就像阿西莫夫的这篇小说。你见过哪篇武侠或者言情或者战争小说跟你讨论什么是神?跟你讨论万物的消亡与诞生?
而这就是科幻的价值。这是科幻小说不同于其他类型小说的地方,我们再描述一下我的这个结论:
因为没有预设前提,所以能够在小说中给出全新的前提,并在这个前提的基础上,从全新的角度出发,去讨论一个终极问题。这是科幻的局限性,也是科幻的突破性。

讨论到这里,其实已经差不多了。但可能还会有同学问,到底科幻该写什么?

嗯,这个问题我只能笼统的讲一讲我自己的想法。
科幻最擅长的是从特殊的价值体系出发,去衡量即有的事物。
什么叫特殊的价值体系呢?
例如我们说,一个男生很喜欢一个女生。他为这个女生买了一朵花。大家觉得这个喜欢真是廉价啊。
那我们再说,一个男生很喜欢一个女生。他为这个女生买了一个iPhone。是不是立刻觉得这男孩有点真心实意了?但这仍是在用金钱价值在衡量。
如果我们说,这男孩很喜欢一个女生。他为这个女生买了一颗星星。事情是不是立刻不一样了?
然后我们再说,一个纳粹军官,在明知喜欢的女人是间谍的情况下,仍放她离开了。然后女人在胜利后,看到转运战俘的囚车上,男人的脸一闪而过,顿时前尘往事,涌上心头。
或者我们再说,一个男人为了拯救人类,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他在漫长的旅途中冷冻沉睡。而他喜欢的女人则留在遥远的地球。他看着发来的录像中,女人生老病死,而自己却无能为力。
是不是又觉得有点不一样了?

看,我们从金钱的、物质的价值体系,跳到了历史的、时空的价值体系里面。你定义感情的方式也发生了变化。而这种变化,带来的是全新的体验。当然,我们不能说后面两段感情比前面的更浓厚而深重。但这种体验一定是更新奇有趣的。
就像大家说的,她涉世未深,就带她去纸醉金迷。她历经沧桑,就带她坐旋转木马。为什么呢?
这这是在打破她现有的价值体系,把她带入全新的价值体系。
这就是科幻小说最擅长的。

说回到科幻命题上来,例如,当初大刘开的那个玩笑。如果世界末日,你必须吃掉眼前的妹子才能活下去,为了传承人类文明,你吃不吃?
吃人这种不道德的事情,为什么在那种情况下会变成可能的选择之一。这就是世界末日,传承文明这个预设语境,改变了你的价值体系。在这种全新的价值体系下,你发现一些原本不可接受的事情,变得可接受。一些可接受的,变得不可接受。
这是科幻作者玩的最多的把戏。用预设语境,把读者带入全新的价值体系中,让他意识到,旧有或者这种新的价值观是多么荒谬,并发觉一些习以为常的事物的全新的价值。
借助这种方式,科幻作者得以在不可能的前提下,或者从不可能的角度出发去讨论已有的价值观。推论出现有价值观的不正确,不完整或者不适用。展示其中的荒谬、局限和可悲。从而让读者发现全新的价值。
这就是科幻该写的东西。

科幻小说的评价标准

这是2011年,我写给一个在线科幻论坛的一篇文章,尝试着为如何评价科幻小说设立一个标准。4 年过去了,越来越觉得当初的想法是对的。并且从这个观点上,发散出一些新的东西出来。今天翻邮箱时,找到了这篇稿子,在这里贴出来一并,新旧对照,应该很有趣。

记得写完基因战争后,有一次在论坛上被人问起,让我给星云3的几篇小说排个序。当时排了一下,依次是飞啊飞,基因战争,苏格拉底。但说不清理由。

从这个话题延伸出来,其实就是什么是好的科幻小说,在这里,我想说说我的想法。

先说说我最喜欢的两篇科幻小说,一篇是《全频道阻塞干扰》,一篇是《巴比伦塔》。

《全频道阻塞干扰》是我最喜欢的中文科幻小说。我觉得这篇小说的可能性和可读性都相当好。而且结合的也很好。

先说可读性。大刘一开场就写了一个很棒的战场场景,引入了故事的核心人物之一,林云。然后快速的场景切换交代故事的前因后果,把一个一个的人物推出来,然后顺着剧情把他们一个一个干掉。林云决定牺牲,庄宇决定牺牲,到最后的帕克将军决定牺牲。在战争这个永恒的矛盾主题下,小说里死了无数人,而几个人的牺牲浮了出来。或者作为这首宏大悲歌中的副曲,或者作为这哀声中的领唱,或者作为曲终的那一声轻吟。这三个人的死引领了整个小说,又沉浸于其中。让这个无数人为之牺牲的宏大场面变得真实可信,让人们的死亡变得无可奈何,而又不失其英雄气息。

回过头去想,你会发现这篇小说其实容纳了很多人物。每个人都来有因,去有果。形象塑造的很真实,情感表露恰到好处。几个关键节点上,这些人物作出的每一个决定,都符合他们身份背景和心理特征。仔细再想,你会发现作品其实没有浪费笔墨到其他地方。情节跟随人物的情感和决定跳跃着。出乎意料,而又合情合理。以至于你回头看时,会发现几个关键人物的每一次出场,每一次被提到都是有作用的。以至于你根本无法调整跟这几个关键人物有关的那几个片段在小说中的位置。

这就是可读性。

其实大家对可读性的标准其实很统一,说来说去不外乎文字流畅,情节起伏跌宕,情感塑造真实可信。但怎么做到这一点,各人有各人的办法,我说说我的理解。

对我而言,小说的核心是情节。一篇好小说,情节应该兼具戏剧性和合理性。其实仔细一想,你会发现这两个要求是矛盾的。这样说吧,主角散发王霸之气,女主角芳心暗许,甚至违背立场偷偷给予主角帮助,然后突然又拔剑把主角捅了个对穿。这个就是戏剧性,但这么空口一说,你会觉得女主角的这个前后态度转换不合理。可是你去看倚天屠龙记,五大派围攻光明顶。张无忌陷于反两仪刀法和正两仪剑法。周芷若出声提醒。可随后灭绝师太一声令下,周芷若毫不犹豫捅了张无忌一剑。但看罢前因后果,你会觉得周芷若这么做又完全合情合理。那这是怎么回事?

这个要借王安忆的一句话,她在复旦讲课时,说过这么一句:“情节就是情感的节奏”。当时看到这句话,觉得如醍醐灌顶。大彻大悟说不上。至少思路上是转了个90度的弯。

拿这句话来看张无忌周芷若一段,就很清楚了。张无忌再见周芷若,一句“汉水舟中喂饭之德,永不敢忘。”让周芷若“蓦地里喜不自胜,随即嘴辰微动,脸上又现羞色,双目中却是光彩明亮”。于是光明顶上,周芷若先是巧言使师父允许无忌休息片刻再接掌,又不动声色的将破解刀法剑法的口诀说与无忌听。但灭绝师太一声令下,十余年尊师重道的本能发作,下意识的遵循之后,又是“脸上神色凄苦,显见心中难受异常”。

借这一段话,大家看出来了。角色的行为构成了情节,而角色的行为源于角色自身的情感。即角色在情感的驱动下采取行动,而这种情感的起伏导致行动的前后不一致则构成了故事的情节转折。

可能有人要问,那照这个结论,是不是作者就不用编制情节了。只要丢几个人物进去,情节就自行发展出来了。对我而言,确实是这样子的。

怎么说呢,我觉得一直觉得小说,其实就是一个沙盒,在这个沙盒里,人物和人物相互碰撞,或人物跟自己碰撞。光和血在这碰撞中爆发出来,再融合在一起,成为从未有人见过的颜色。而如何构建这个沙盒,如何从这个沙盒中衍生矛盾,人物有怎样的性格,情感,行为。他怎样面对这个矛盾,怎样在这个过程中崩溃或自我升华,就是小说作者应该解决的问题。

从这个意义来讲,科幻/奇幻这类问题,算是一种特殊的沙盒。通过构造不同于现实生活的初始条件,让角色面对现实生活中不可能面对的矛盾。从而迸现出更华丽的光彩。例如,在一个科幻或者奇幻故事里,主角可以是被灭国的逃亡公主,可以是外星人入侵时逆转局势的英雄。而现实小说就完全无法出现这样的设定。从这个角度而言,科幻/奇幻应该是更容易用来刻画人物的。但反过来,作者就必须在科幻/奇幻的背景/内核上着力,让读者觉得这个设定给力。这就涉及到可能性的问题。

说到可能性,我们再回过头来看《干扰》。它的可能性是,通过撞击太阳,引发强电磁辐射,形成全频道阻塞干扰,从而形成对战场通信的覆盖性打击,给反击战创造条件。整个小说的科幻核心,其实就是在说这个可能性,因为这个可能性,才使得小说的核心矛盾——战场形势的逆转,得到解决。

《干扰》的这个可能性好在什么地方呢?其实有这么几点。
第一点,没人想到过。这么说吧,在大刘之前,没人想到这个可能性。大家只知道太阳风暴干扰无线通信。但没人想过可以是否有可能主动触发太阳风暴。可能也有人想到过,但没能把它用在战场上作为一锤定音的决定性因素,从而让这个宏大的设想,体现出宏大的价值。
第二点,可能实现而又很难证伪。很多读者都会纠结于科幻小说的合理性。其实归根究底,就是纠结于作者创造出来的那个可能性是否可能。那么一个好的可能性,就应该可能实现且在一个较短的时间内,无法通过现有科技手段证伪的。
第三点,和小说的核心矛盾结合的很好。怎么说呢,《干扰》的核心矛盾是,战场局势的逆转,需要一个持续性的全频道阻塞干扰。但当时的条件无法提供。而距离战场最远的这艘飞船成为了解决这个核心矛盾的关键。
第四点,宏大而华丽。可能性和可能性之间也有高下之分。如果拿个人的小情小爱和大动乱时一代人的颠沛流离相比,相比大多数人是喜欢后者的。大刘的小说,也大多是这样的可能性。从长篇的《三体》,《球形闪电》,《超新星纪元》到短篇的《流浪地球》,《朝闻道》等等,都是这种以整个地球为背景的宏大的可能性。当然,并不是说拿小的可能性就写不出好文章。只是大的可能性比较吸引眼球,比较讨巧。当然,出现硬伤的机会也比较大。

接下来,再说《巴比伦塔》。

在《巴比伦塔》里面,特德·蒋用非凡的细节和诗一般的语言描述了这座只应处于神话中的巴比伦塔。让读者相信如果真的有这么一座巴比伦塔,那么它一定就会是特德·蒋所描述的那样。在这样深信不疑的同时,读者又陷入了巨大的矛盾中。如果文中的巴比伦塔是这么的真实,合理。关于上帝的信仰也是这么真实,合理,那么它如何解决这个巴比伦塔必然上达天听的悖论呢?这种好奇心揪着读者一路向前狂奔。然后,猛地,作者把结论指了出来。我们才发现它是那么合情合理,而又出乎意料。几乎一直就在眼睛中,而我们却怎么都没看到。

在看到巴比伦塔的结局的那一瞬间我彻底被震住了。如果说阅读前文时,我只是沉醉于作者对文字和细节的把握能力的话。那么看到结尾时,我就是五体投地,心悦诚服。这是臣服于这个可能性的精巧、完美、不言自明中。换言之,是臣服于构思出这种可能性并将之具现化的想象力本身。

所以,直到今天,《巴比伦塔》都是我心目中最好的科幻小说。是最好。没有之一。

然后,为什么我觉得《巴比伦塔》是我心目中最好的小说呢。如果从“情感-行为-情节”这个角度来看,《巴比伦塔》根本没有这种东西。但这就是《巴比伦塔》胜出的地方。因为战争和牺牲谁都能写,从荷马史诗到哈里波特。牺牲被无数人用无数的方式写了无数遍。但巴比伦塔只有一个。圆滚筒型的世界也只有这一个。

要创造出一个“可能性”,其实相当困难。前几年,科幻世界曾有一个很奇妙的“科学美国人”时期。当时“科学美国人”上如果有啥令人耸动的标题或者文章,过一两个月,就会有以这个文章为核心的小说,出现在科幻世界上。记得有一期“科学美国人”说男性的基因容易产生缺陷,所以男人可能消失。之后的科幻世界上,就连出了两篇以男人消失为主题的文章。当时看到,我是有点哭笑不得的。诚如豆瓣科幻世界论坛上的某位仁兄所说,这是利用了“信息优势”。而我个人觉得,这种做法是不可取的。

从我开始给科幻世界投稿,到现在,已经过了十年。当初那些读者,如果还未放弃科幻,至少也应该是二十岁的人了。年龄段提升,知识面自然扩大。加上网络降低了获取信息的难度。要创造出能够震住他们的“可能性”,光靠这点“信息优势”已经远远不够。科幻创作,仍必须回归到想象力和写作技巧本身。

说了这么多,我想大概说清楚了我对科幻小说的要求。在我看来,科幻小说中,科幻二字是对作者想象力和知识底蕴的挑战。而小说二字,是对作者写作技巧的挑战。一篇科幻小说,如果想让人喜欢,这两者间必取其一。即如果作者无法创造出足以挑战读者想象力的可能性,那么只能寄望于构筑足以吸引读者眼球的可读性。

确实,科幻读者对“科幻”二字的偏爱,会让他们容忍一些写作技巧低劣导致的问题。或者说,他们对作者文字的喜爱,会让他们容忍故事科幻内核毫无挑战性的问题。但这并不能说明,科幻作者就不用去努力在这两个方面提高自己。因为读者的需求,往往是“两手抓,两手都要硬”。例如看到《星球大战》,他们会说这根本不是科幻。而看到《2001太空漫游》,他们又会说这太难看。只有在他们看到《黑客帝国》时,才会说这是个棒极了的科幻。

所以,对文章一开始提出的那个问题,我想可以这样回答。可能性,可读性是评价一篇科幻小说好坏的两个标准。对星云3的几篇小说,我个人的评价是,以可能性而言,苏格拉底占优,以可读性而言,基因战争占优。而飞啊飞两者皆优。所以排名是飞啊飞,基因战争,苏格拉底。

科幻小说需要怎样的想象力

这是为了回答知乎上的一个问题而写的东西。
问题在这里:当代科幻小说是否面临想象力的瓶颈?

但不知是问题本身就缺乏关注还是怎的,并没有收获很多支持。这让我奇怪人们需要的到底是什么。
可能不应该把这种真正的东西拿出来。而是抖个聪明,甩两句机灵话更容易受人追捧。

要说科幻小说缺乏想象力。最好是先定义一下,科幻小说需要什么样的想象力,或者说,题主想从科幻小说里面看到什么样的想象力。

如果说科幻小说只要写一个你没想到过的东西,就算有想象力。那真是太简单又太困难了。
“真的有神存在!人类的存在只是它小心翼翼计算并培育的结果哦。”这个够有想象力了吧。
这还不行?那这个如何?“真的有外星人哦。而且外星人都相互敌视,谁出声谁被灭。”
什么?你说这个也不够有想象力?那再来,“几万年后,人类会建立起横跨宇宙的巨大帝国。这帝国会因为缺乏内聚力而毁灭,然后一群被放逐到宇宙边缘的科学家开始了重建宇宙文明的历程。”
什么,你说这都不够有想象力?好吧,我们降低标准,去看看科幻电影。
穿越虫洞,在黑洞边缘寻找宜居星球行不行?
所有人都是缸中之脑行不行?
大脑开发到100%变成u盘行不行?
洗厕所的小妹有宇宙女王的血统,危难时刻,会有半裸猛男肉身穿越星门来打救行不行?
什么,这还不够有想象力?那我们再降低点标准,去看看科幻动漫。
人类只是上一次核大战后苟延残喘的有毒种类,而被视为剧毒的森林和生物,反而是为了净化世界而生的行不行?
我的双拳红胜火,引领我突破天际行不行?
单手掷星,劈开黑洞,暴露奇点行不行?
如果这些都不是你想要的,那你想要多突破上限(或下限)的想象力?
然后,ok,就算你看到一个足够突破的点子。把这个点子摆在读者面前,这就是读者想要的?

读者会说,等等,这只是脑洞啊,这不可信啊。

你看,新手科幻小说作者们往往在这里撞上第一个门槛。读者问他们要突破天际的想象力。等他们真的拿出一个狂的没边了的idea之后,读者们跟着要他们把这个idea写的可信。
坑爹啊!一次说完行不行啊!
但是没办法啊。读者最大嘛!
好吧,我们来讨论一下量子力学。
有没有可能所谓的量子测不准,并不是量子在当前世界中呈现出不可知的状态,而是量子在不同的平行世界中呈现出不同,但唯一的状态。只是我们无法确知我们观测的是哪一个世界?
这个idea够有想象力了吧。你要我证明的话,我还真能找到相关的论文。
没错,论文。

于是,读者又有话说了。我不要看论文啊。我要看小说啊。你这个一点都不有趣啊。公式什么的一生黑啊。我是来找乐子的啊,我不要接受继续教育啊。
作者们愤怒的发现,读者的要求变成了:一个突破天际的idea,这个idea有一定可能性,至少不能被立即证伪,然后你要从这个idea出发写一个故事。这个故事要能够触动他们的内心世界。唤起他们的大恐惧,大感动或大觉悟。不然,不足以与这个突破天际的idea相符,就好象用大炮打蚊子一样让人觉得不搭。让人觉得可笑,让人觉得作者是设定党。
掀桌啊!

好吧,吐槽结束。我们来换个说法重新说一下上面那些东西。

写小说时,我总是尽可能回避那些大idea。

大idea能让人感到震撼。但问题是,现代人什么没见过啊。
死一两个人不算什么?一座城市被地震撕裂够不够狠?
一座城市不算什么,那日本陆沉如何?什么?你说有人几十年前就写了?
整个大陆被剧烈的板块运动撕裂如何?什么?你告诉我电影马上就要上映了?
于是你发现,你能想到的,早有人想到了。就算你想到了一个别人还没写过的大尺度的东西,你确定你能写的出来?几十万人的生离死别,地质级别的灾难场景,能拍拍脑袋就呈现在纸上?
这就是写作过程中会碰到的第一个问题,脑洞开的再大,如果写不出来,就只是脑洞而已。

然后下一个问题是,你开了这么大的一个脑洞想干什么?你赤身裸体拿枪挡住胯下是想影射什么?
于是你发现,你必须得有一个能配得上这个脑洞的情感内核。
不管这个情感内核是什么,它必须有同样大的尺度,而且必须和你的科幻内核结合的很好,在写的时候,还必须处理的很巧妙,必须让所有天文尺度的宏大想象自然而然的托举出这个情感内核。
大多数科幻作者在这里撞上第二个门槛,他们如果沉迷于自己的这个idea,就会在这里发现idea与自己故事的主题已相去甚远。而小说是主题优先的。于是他们要么自暴自弃的接受一部想象宏大而主题和人物不鲜明的小说。要么回过头去把那个脑洞填了重挖。然后挖着挖着就发现自己其实并不那么想写一篇没法让自己兴奋的小说。

所以我的都是在开了一个脑洞后,立刻去设想应该用一个怎样的情感内核与之匹配。甚至是在有了这个情感内核后,再去寻找合适的脑洞。大多数情况下,我会发现,我不需要开一个特别大的脑洞。或者说,把脑洞的大小控制在一定范围内,反而有利于这篇小说的写作。
当然,可能这是我的小说不够man的原因。或许等某天我有钱有闲并且真的有一个好idea时,会尝试去把脑洞开大一点。但现在,我真不觉得自己有这个能力,也就不敢有这个想法了。

然后回过头来看题主所说的那些缺乏想象力的当代科幻。
嗯,我们先假定题主看过很多科幻小说。
那些脑洞开的大,写的出来,情感内核又与之相映衬的。都是名作。
我们掰着指头数:
海伯利安
天渊
基地
沙丘
死者代言人

但你仔细去看,你会发现,这些脑洞只是开的比同时代的大多数科幻小说大,但并没有大到突破天际的程度。
可能是因为一个天文尺度的脑洞会导致小说人的因素被压制到极限,不适合用于表达情感内核。
也可能是因为突破天际的内核,往往落不到实处,无法进行全方位的全景描绘,所以不适合在长篇小说里面使用。
我相信你一定看到过很多科幻内核突破天际的科幻作品。但你可能并不觉得这些就是伟大的作品,甚至不觉得它们值得铭记,原因可能就在上面这两点。
相对的,我倒是在短篇小说里面看到过科幻内核有很大的时空尺度或开辟了新疆域,而又和情感内核结合的很好的小说。可能在短篇小说中,因为可以不着力于细节,不试图表现单个人物的言行和想法,而是将情感扩大到整个种族的范畴上。所以反而能写出来。
这里可以举几个例子:
克拉克的《星》
阿西莫夫的《最后的问题》
特德姜的《巴比伦塔》

那么,再回到题主的问题上,当代科幻是否缺乏想象力?
我大概能理解题主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疑问,我自己是觉得,这十年来,几乎没有想象力宏伟,结构严谨,无论情感内核与科幻内核都令人震撼的长篇科幻小说。
但这是作者们缺乏想象力的表现吗?
我觉得一方面,大多数科幻题材,读者们都已经接触过。外星人,人工智能,宇宙战争,精神世界,时间穿梭,平行宇宙,第一推动力,自然或人为灾害,异种文明形态,乌托邦与反乌托邦,这些科幻题材被无数科幻作者以各种方式挖掘过。而网络导致信息获取难度的降低,让一个任何热心的读者能对上述所有题材耳熟能详,导致往往翻过数页,就觉得“这个妹妹我见过”。
另一方面,漫画、动画、电影,都在将以往那些只能靠想象描绘的世界描绘的更加具体而真实。这是单纯以文字为武器的科幻作者们拍马都赶不上的优势。
当你用洋洋洒洒几千字描写了一个异种文明的宏伟建筑时,读者们可能在用曾看过的某部电影里的某个场景脑补你描写的场景。你又如何能指望他感到震撼?
于是科幻作者没法跟人拼脑洞的大小,没法跟人拼脑洞的具体而微,就只能绞尽脑汁寻找不同方向上,不同情感内核的脑洞了。
所以,可能只有新晋作者和元老级的作者才敢继续将笔墨泼洒在那些宏大场景和恒久命题上。
所以,读者会觉得现代的科幻作品缺乏想象力。
但必须重申的是,决定一篇科幻小说价值的是它表达了什么,表达的是否恰当。而想象力并不是决定上述两者的充分要素。

如何正确的打开一只猫

{810DB340-4B3D-4819-9CBA-C2AFF8DA9B1B}

每只猫都是一只惊奇盒。
每次打开,你都不知道会得到什么。
有时是慵懒的一瞥。
有时是亲昵的蹭蹭。
有时是跳上膝盖趴成软软暖暖的一团。
有时是不耐烦的一挠。
有时是猛虎般弓背竖尾,寒毛炸起。
有时是如流星赶月般追着光点尾迹窜来窜去。

如果你抱怨自己的猫越来越讨厌,那一定是打开的方式不正确。
请喂食,安抚,或放置一阵后重新打开。
你永远不知道下一次会得到什么。

对猫来说,主人也是一只惊奇盒。
有时是食物。
有时是抚慰。
有时是挥手赶开。
有时是气急败坏的一脚。
有时是新伙伴。
有时是浴缸和热水。
有时是新奇的小玩具。
有时是蛋蛋上挨一刀。
有时是背上的温柔抚慰。
有时是下巴上的微微轻挠。

或许,猫咪们也在私下抱怨着:
啊,我的主人越来越奇怪了。
一定是我的打开方式不正确!
下次要换一种方式打开呢。

告诉我,亲爱的,你是如何打开你的猫(主人)的呢?

怪物们的游乐园

城市的边缘,有一座怪物的游乐园。

{BB31CC87-81C0-4E4F-941C-053D7B4B47E8}

摩天轮是巨人们锻炼肌肉的器械。推动摩天轮转动10分钟,每个巨人要交两个金币。
因为肌肉酸痛,巨人们总是一边推,一边呻吟。登上摩天轮的游客,首先看到的,就是巨人们张大的嘴和滴下的口水。
啊!游客们惊叫着,指着巨人们大张的嘴。但谁也没有被吃掉。
然后他们看到慕名而来的巨人们排成的长队。摩肩接踵的,像巨大的黑色岩柱,一直排到山那边。
喔!他们惊讶地大叫。
然后他们看到巨人们投下的金币。堆成山的金币,不时有巨人被山上滑落的金币砸到头。而巨人只是疑惑的抓抓脑袋,继续把两个金币扔上山。
哇!他们继续大叫。

碰碰车是史莱姆们的战场。铃声是开战的号角。碰撞是史莱姆的角斗。
“砰砰!”
史莱姆们大喊着,向对方冲去。他们撞在一起时,身上荡漾起水样的波纹,好像布丁落在了地上。碰撞时抛洒开的碎片,变成小史莱姆。尖叫着向战场外逃窜。
“砰砰!”
游客也都大喊着,跟史莱姆一起冲锋。每次撞击,都尖叫着飞向天空,再落入史莱姆的身体里,涂上一身黑加仑子味的史莱姆汁。

麋鹿的幽灵们喜欢在高耸入云的铁轨上飞奔。
上坡时,他们弯下腰,弓着背,蹄铁扎进枕木中。每一步都吐出大团大团白色的冷气。
下坡时,他们张开四蹄,像冷雨般乘风而下,拂过冰冷的铁轨。
他们喜欢向下坠落时迎面来的狂风。
他们喜欢冲刺至顶端时的头昏眼花。
游客们坐在滑撬上,跟他们一道艰难的向上攀登,吐出来的白气汇成了云朵。再伴着狂风,冷雨一样从云霄坠落。

木马在游乐园里随意奔跑。
人群是他们的障碍赛跑道。
他们穿过罅隙,四蹄在空中踏出回响,雪白的身躯拉出整条的白色影子,闪烁的汗水洒出一整道银河。
最勇敢的游客,会在木马跑过时高高跃起,抱住木马的脖颈,他们的笑声刚在空中响起,就消失在空中。因为连他们自己也变成了介于存在与虚无间的幻影。
只有在晚上,当木马们回到旋转马厩休息时,才会在空间中具现。那些勇敢的骑士,看骑在马背上的游客,才从一整天的奔跑中释放出来,变成真实的存在。

可是当猫抵达时,怪物的游乐园,已经变成了荒野中的遗迹。
摩天轮不再转动。云霄飞车的轨道上闪烁着露珠。碰碰车的场地里只剩下野草。木马身上白亮的油漆已经斑驳。
因为城市的另一端,建起了新的游乐园。那里用巨大的机械推动摩天轮。齿轮和纽带把飞车拖上云霄。碰碰车装上了轮子。木马只能规规矩矩旋转。
新的游乐园仍然能令游客感到欢乐,只是不再令他们感到惊讶。
人们发现原来自己不需要惊讶。

猫失望地靠着木马睡着了。
而木马醒了。
“欢迎你,远来的游客。”木马说,“让我带你奔跑吧。”
于是木马化作星光。

星光照耀着摩天轮。巨人们睁开惺忪的睡眼。
星光照耀着云霄飞车。薄薄的雾是麋鹿们呼出的白气。
星光照耀着碰碰车。“砰砰!”“砰砰!”小史莱姆们撞在一起,变成大史莱姆。

当猫睁开眼睛时,太阳已经升起来了。
所有的怪物都消失了。让猫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个梦。
可等等。为什么有一股黑加仑子味?